韓岡向張戩解釋著:“這對百姓是好事。因爲府把低息貸款的名頭打出來後,天下富民再想維持倍稱之利便不可能了,如果想繼續放貸,就只能把利息降到跟府一樣,這對百姓不是好事嗎?天下百姓哪能承其恩惠?”
“玉昆你還年輕,不知其中弊。”張戩搖搖頭,果然還是歷事不多、了蠱的緣故,“州縣胥吏多僞詐,皆盡小人,而州縣也往往其所欺。一旦實行青苗貸,他們能上下其手的機會太多了。別的不說,提高利息,減放本金,這都是他們做得出來的。”
經歷過陳舉、黃德用之事,韓岡很清楚地方上的胥吏們有多麼無法無天,但諱疾忌醫卻也是要不得的,“如果依著青苗貸原來的名字,百姓都聽不懂究竟是何事,只能任憑地方吏所欺。前些天不是有個陳留知縣,他在衙門外了三天的佈告,又在鄉里了三天的佈告,回過頭來便撕了佈告,說無人請貸,在陳留縣不用推行青苗法。可這麼短的時間,又不向百姓宣傳,了幾張紙,又怎麼會不讓人猶豫?而如今利民低息貸的名字說得清楚直白,又有誰會鬧不清?”
張戩鎖著眉,連連搖頭。在他眼裡,韓岡現在就如同一頭犟牛,死咬著牙堅持自己的意見。“放貸收息,朝廷面還要不要了?”
“朝廷的面由百姓中來,百姓富足,朝廷自然有面。”
“玉昆你可知道,一旦青苗貸推行下去,儘管如今的富民不能再放貸,貧民不會再他們的盤剝,但主管青苗貸的吏,卻只會一步步地比早前更加酷毒。”
“我當然知道,不論是什麼樣的政策,都會在施行的過程中變得對權力者越來越有利,舊的利益集團被打倒,新的利益集團便吸著他們的茁壯長,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韓岡腹誹著,神間卻裝得一本正經:“但總不能看著天下百姓一直著富民所欺。學生家自先祖父起,便是以務農爲生。兩代人四十年的辛勞,一畝一分地積攢下了百畝田地,但學生一場重病就把幾十年的積累全毀了,若不是學生病癒得及時,如今也不知要背上多債務!如果當時有息錢低一點的借貸,學生家的田地產業何至於被人剽奪的半點不剩?”
韓岡與張戩第一次爭論起來,不過韓岡小心地控制事態的發展,不使爭論變爭吵。他也不想日後跟自己的師長變勢不兩立,所以得提前打個預防針,省得張戩和程顥聽說他投了新黨,以爲自己到欺騙。
程顥倒是覺得韓岡說得有理,出寒家且過高利貸欺的韓岡,若是不支持青苗貸,反而奇怪了。而且韓岡對府借貸的看法,也符合程顥的本心。程顥本就是不反對幫助百姓,救人急難,只要不是以牟利爲目的,利息降上一點,青苗貸行之亦可。
不得不說信任是有慣的,韓岡對青苗貸——不,現在改利民低息貸款——的讚賞,張戩雖然難以認同,只要韓岡做得不出格,不跑去爲新法鼓吹,張戩還是願意相信他這個學生。
照舊在張戩家吃過飯,方纔的一點芥也是一笑了之,飯桌上,張戩聽說韓岡已經拿到告,便問起了他接下來的行止,韓岡道:“能在兩位先生門下就學,是學生幾世修來的福氣,唯願能常隨先生門下。不過如今學生已經拿到了告,不能再耽擱了,現定得後日啓程。”
“既然已經拿到告,那就是人了,爲天子牧守百姓。且謹記勿殘民,勿貪縱,行事以清正爲上。”
程顥也跟著道:“吾觀玉昆你不是在學問上能有所發展的子,但爲人世都分寸,日後必爲棟樑之才。別的話也沒有可送你的,只要你能記著你讀書的一點心得,凡事仁心,尊立法,行中道,也就夠了。”
韓岡站起,恭恭敬敬地答道,“兩位先生的教誨,學生必謹記在心。”
……
第二天,是章惇休沐之日,韓岡和劉仲武拿到告的事他也聽說了,便再次邀請了韓岡一衆,在他們離開前做一小聚。
一見韓岡,章惇便拉著他到一邊低聲笑道:“最近署中事多,也是玉昆你的功勞。你出了個計策,我等便要忙個腳不沾地。”
韓岡搖頭笑道:“編修此言,韓岡可當不起。而且現在腳不沾地的,不是編修,而是文呂司馬之輩。”
韓岡和章惇哈哈又是一陣笑,讓不知來龍去脈的劉仲武和路明不著頭腦。
互相謙讓著坐下,章惇拍了拍手,道:“今天請來的校書【注1】,雖然年歲不大,卻以歌舞雙絕名震教坊,最難得的是潔自好,讓人激賞不已。”他神一笑,“玉昆見到,定然有份驚喜。”
只是看到來人,韓岡驚喜倒沒有,卻當真吃了一驚,“周小娘子?”
“周南拜見章編修,拜見韓勾,拜見劉人。”周南笑語盈盈,完全不見幾天前的怒意。只是當避開章惇,視線掠過韓岡時,卻是目含嗔,狠狠地盯上了一眼。
韓岡以笑容回敬過去,就見到周南氣得銀牙咬著下脣,用力扭過頭去。韓岡輕笑了兩聲,覺得這樣的歌真是難得。正如章惇方纔所說,潔自好的周南,應該是尚沒被污染的孩子,若是久歷風塵,什麼樣的心都能掩蓋在營業的笑容之下。
章惇大概是從其父章俞那裡聽到了什麼,便讓周南陪著韓岡,而他和劉仲武邊的則是普通的。周南沉默地陪著韓岡喝了兩杯酒,便下場翩翩起舞,而悠揚婉轉的歌聲,竟一點也沒有被作所打。
韓岡輕輕擊掌,的確是歌舞妙麗,極盡妍態,當得上歌舞雙絕的稱呼。
章惇極會做人,知道韓岡不擅詩賦,便在酒宴上半句不提酒令,對句,覆之類的慣見娛樂。說了幾句笑話,又跟劉仲武和路明對飲了幾杯,章惇湊近了,低聲音說話。
“玉昆,聽聞你是橫渠張子厚的弟子,”章惇提起張載時,撇了一下,提起張載這位姓字同音的同年,他心中就有些怪異,“你在經義上,應該有所心得吧?”
“在下才疏學淺,諸經只是泛泛讀過,算不上研。”韓岡謙虛著。
他的經義水平,如果是面對的是普通的半是運氣半是才氣考中的進士,也許還能一較高下,但章惇是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正牌的才子,他的才能可不僅僅是詩賦。韓岡在章惇面前,現在還沒有自大的本錢。
章惇低頭把玩著拿在手上的硃砂的酒盞,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對韓岡笑道:“這是鈞州民窯的貨,紅得不,暈得不勻,比起用的正品,差了不止一籌。”
“民間也不會有用之。”韓岡說道。對章惇有些不屑,通過轉換話題,來掌握對話的主權,自家玩得更溜。
章惇又低聲線,低得只讓韓岡一人聽到:“經義之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若是真的鑽研進去,一生也不能窮盡,但如果只是想學以致用,三年便有所得。”
“三年?!”韓岡心中一,帶著疑問的神看向章惇。章惇這時又擡起頭欣賞著前的歌舞,似無所覺,前面的話彷彿不是出自他口,卻又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韓岡會心一笑:“韓岡謹教。”
“你能明白就好。”章惇便拿起酒壺,給自己酒杯斟滿酒喝了起來。
“如何會不明白!?”畢竟章惇都說得這麼直白了。
韓岡當然明白,沒事章惇何必問著這些事?章惇可不是說廢話的人。看起來自己以前猜得沒錯,王安石還是打算變革科舉制度,雖然這一科已經不可能,但下一科的考題,必然改經義……學以致用,說不定還有策問。
“這三年裡,是不是要按著章惇的提議,去攻讀儒家經典?”韓岡陷沉思,對周南的絕妙歌舞視而不見。真有“泰山崩於前而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氣派。
見著韓岡這副做派,周南氣結,作也了一點。尚幸被及時補救回來,沒給外人察覺。一曲舞罷,周南又坐回韓岡邊。劇烈的舞蹈之後,息著,額頭上細的汗珠晶瑩剔,俏臉暈紅,盈的輕,淡淡的香氣從一側飄進韓岡的鼻尖。
周南氣得厲害,右手用力著心口。方纔爲了彌補一時的失態,強換作,便走岔了氣,膈作痛,心中就恨得想咬韓岡的一塊下來。手拿起酒杯,準備喝點酒水一。
韓岡突然出手,把酒杯從周南手中拿開。被一隻滾熱的大手攥著,周南臉一紅,忙把馥纖細的小手從韓岡掌中開。又又惱地瞪過去,往常遇到客人都講究著份,哪會這般無禮?
而韓岡卻是毫無所覺地擡手給倒了杯茶,聲道:“氣急不可飲酒,還是喝茶好一點。”
周南愣愣地看著韓岡遞過來的茶水,怔了許久。
章惇在旁看個通,笑言:“玉昆當真憐香惜玉。”
韓岡微微一笑,心中卻在疑,難道他這麼做現在很見嗎?
注1:唐胡曾《贈薛濤》詩:“萬里橋邊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薛濤,蜀中能詩文的名人,時稱校書。後因以“校書”爲歌的雅稱。亦省稱“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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