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一番議論,這頓飯吃了不短的時間。飯後,韓岡自張戩家告辭出來。正巧聽著更鼓咚咚咚響了幾下,敲了初更二刻的點。按後世的算法,應是過了九點的樣子。若是在秦州,不論是城裡城外,此時早就是一片黑了,看著星月,聽著野貓,除了更夫和巡城,再無一點人氣。但在不夜的東京城,現在纔是剛剛開始熱鬧的時候。
甜水巷一帶是開封城東的鬧市區,別的不說,單是小甜水巷的近百館,每天夜中都能招來數千名尋芳之客。更別提附近林立的酒樓、店鋪。
街市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人如涌,聲如鼎沸。悠悠樂聲自小甜水巷中飄出,竹如縷,不絕於耳。轉頭向巷看了一看,就見著一盞盞燈籠高掛,門頭下,人影憧憧。就在這一瞥之間,就不斷有人而過,急急地走進巷中。
不嫖客們都是租了馬趕過來的,而初更時分,總是來的人多,去的人,這讓韓岡租馬變得方便了許多。
騎在馬上,有一搭沒一搭與租馬人說著閒話,一邊看著周圍熱鬧非凡的街市。吃飯的,逛街的,做小買賣的,滿眼皆是人羣。
即便這些天來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東京富多彩的夜生活,韓岡心中總忍不住一陣慨。即便是千年之後,夜能比得上東京城的,也不過是一些一線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爲繁華的幾條街道。
擡起頭。天頂上,已經看厭了的天狼星還在閃爍著,只是被周圍的燈火得若若現。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還不如,完全消失無蹤。
天文地理都是連在一起說的,依照此時的理論,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對應著地上的九州。想學習天文,必須瞭解地理。可韓岡地理學的水平極爲出,但天文學卻是連星星的名字都說不清。
這主要還是韓岡到後世的影響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邊上的獵戶座,卻想不起來那顆紅的亮星究竟是參宿二還是參宿四。僅僅是約記得,獵戶座中央三顆星組的腰帶,被稱爲福祿壽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國的星圖傳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臘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韓岡擡頭著被燈火遮掩住的無盡蒼穹,這樣想著。
低下頭來,韓岡又回到現實中。自己的已經確定,但王韶那邊又出了問題,他現在要面對的是兩千裡外的秦經略和兵馬副總管。
不過這事倒不難!
竇舜卿、李師中是瘋了,韓岡現在腦子裡只有這個想法。
對於秦經略司對河湟戰略下的絆子,韓岡雖早有所料,但也沒想到理由會如此荒謬。竇舜卿的做法實在太不聰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頃四十七畝的荒地,這不是瘋了是什麼?!
王韶口中的萬頃荒田其實只有一頃,李師中的無恥和竇舜卿的愚蠢所編就的謊言,危言聳聽,駭人聽聞,欺君欺到這分上,王韶實在是萬死難辭其咎!但這樣的謊言本騙不過明眼人,其實很容易穿,韓岡樂得看他們發瘋。
可韓岡也明白,謊言重複千遍也許不了真理,但重複個三五遍就能給人洗腦了,關鍵是看誰在說。他這可是經驗之談,無論前世今生,皆是有過。若是趙頊邊的人異口同聲都這麼說,就別想大宋天子能燭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趙頊真的信了,王韶絕沒有好下場,自己也要跟著倒黴。
不過只要趙頊耳邊的大合唱中有了一點雜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趙頊親自提拔起來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遞到趙頊面前,趙頊看好此策,才給王安石的。趙頊本,也是期待著王韶能夠功。
從人來講,皇帝不可能喜歡聽到有人說開拓河湟這項戰略的壞話。人總是聽到自己想聽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擊王韶的聲音中,有一個不同的聲音出現,那麼趙頊就會猶豫,便不會立刻作出決斷,肯定會再派親信去秦州確認。
這樣一來王韶便有了緩衝的時間,對於竇舜卿和李師中的謊言,他就可以從容地上章自辯。爲天子耳目,秦走馬承劉希奭必然被徵詢意見,不出意外應該也會爲王韶說句話。一旦兩方打起仗,就不是短時間便能吵出個結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來視事,此番風波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看程顥和張戩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超越派系之爭,爲王韶爭取一下時間。韓岡輕輕敲著馬鞍,指尖彈在皮革上,發出嗒嗒的聲響。租馬人識趣地住了,知道租他馬的小人正在想事。輕抖馬繮,走到前面去領路。
韓岡對程顥和張戩的人品還算放心。以他這些天來對兩人格的瞭解,相信他們不會昧著良心去附和竇舜卿的說法。即便他們不會支持王韶,但秉著公心、執中而論卻沒有問題,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測量田地,讓事實可以說話。
說起來,反變法派雖然對均輸、青苗都是衆口一詞的反對。但實際上王安石的反對者們卻是分作兩類,一類是利益之爭,一類則是理念之爭,並不能混而一談。
利益之爭,來自於家利益被侵害的階層,主要是擁有大量產業的士大夫、宗室還有京中豪商。青苗貸傷了他們放貸的收,又影響到他們兼併土地,均輸法讓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會的行首——無法再通過壟斷京商路來謀利,所以他們對青苗法和均輸法皆深惡痛絕。
而理念之爭,就是那些真心認爲與民爭利是不對的儒生們。他們認爲與民爭利有失朝廷面,青苗貸應該貸,可不該收取利息,至也得收利息。這類人人數不多,但各個都有甚有名。張戩和程顥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張載也是這般想的。
對於此,韓岡並不驚訝。張載是儒學宗師,又通兵事,天文地理並有涉獵,但不代表他於財計和治國。當年張載和衆弟子們還正兒八經地討論要如何恢復周時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併,韓岡的前當時也在場,還聽得眉飛舞。而程顥程頤雖然與張載學派有別,觀點相異,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頂禮拜,同樣想著要恢復井田。
韓岡幾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代了。雖然復古制、從周禮,是每一個真正的儒門子弟畢生的心願——所謂“鬱郁乎文哉,吾從周”。但時代畢竟不同了,上古時一里之地九百畝,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無,平均分給八戶或九戶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勢,哪裡有那麼多地皮再劃分給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田,平均賦稅已經很不錯了。
兩個派別雖然反對變法的理由不同,但針對的目標卻是一樣,故而同氣連枝,一起唱響反變法的大合唱。如張戩、程顥這般的理想主義者,看不潛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紛爭,只知道爲了自己的理念而衝殺在前。像他們這樣的人,往往名甚高,又爲人甚正,沒人會懷疑他們是爲自己的利益爭鬥,很容易就相信了他們的話。而利益階層則是乘勢而爲,站在後面掀起衝擊變法的一波波巨浪。
對韓岡來說,利益之爭是沒法調和的,他不可能指文彥博、呂公弼他們會爲王安石所讚賞的河湟拓邊說好話,因爲這件事不可能給他們任何利益,反而會讓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穩固。相反的,張戩、程顥卻能用道理加以說服。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韓岡輕笑了起來,這個道理,聖人說得還真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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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在路上耽擱,韓岡和李小六主僕二人很快就回到驛館。
剛進門,驛丞迎了上來,一陣點頭哈腰,堆一朵花的討好笑容:“韓人回來啦?可吃過了沒有?要不要小人吩咐廚房一聲?”
韓岡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這一位城南驛中的主事,幾天來對自己雖然是恭謹沒錯,但從無今夜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從流銓回來,正式得了,也不見他有何異樣。而看看周圍,坐在廳中的一衆人們投過來的眼神,也是又羨又妒。
“可有人來訪?”韓岡只想到這個理由。
驛丞點點頭,遞過兩張名帖,“一個是王大參的,一個則是一位章老員外親自送來的。”
王大參?!韓岡心中一,接過名帖一看,頭一張的書款果然是王安石。參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難怪城南驛的驛丞一臉的恭敬,左右賠著小心。
另一張則是章俞,看來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車隊終於到了東京。進京的員多是住在城南驛,章俞能找過來也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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