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舜卿的事已經讓韓岡的火氣發泄得差不多了,不會爲李師中推卸責任這點小事生氣。他明白李師中理所當然的要推卸責任,還要爲前事找藉口。他只是想不到李師中會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即便他的說法爲朝堂採信,也不得一個失察之罪。只是這個罪名可大可小,就看朝堂上有沒有人保他。
……但李師中畢竟都是侍制級的高了。
韓岡對北宋制漸漸瞭解,清楚越是高品的清貴員,越是到優待。升到侍制,乘用的馬鞍上已經可以上時稱“金線狨”的金猴皮,號爲“狨座”。這等天子近臣,即便降罪,過不了幾日就會恢復原,這是仁宗朝留下來的規矩。仁宗皇帝廟號爲“仁”,就是因爲他對臣子還有服侍在邊的宮人太好了的緣故,至於百姓嘛,在他統治天下的四十二年裡,人丁增長不到一倍,賦稅則漲了三倍,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了。
李師中即便被治了罪,也不用擔心後路,竇舜卿其實也是一般,而王韶不同,他地位太低,只要一步錯,便萬劫不復,必須要爲此辨出個真相來。韓岡與王韶是利益共同,既然在東京,沒有不爲他說話的道理。王安石必須立刻去見,而眼前的兩名監察史,也同樣要派上用場:
“兩位先生,韓岡不過一個判司簿尉,指證一路副都總管並不夠資格。但竇舜卿實是罪在不赦,還請兩位先生報於天子,由朝中及早挑選正直大臣,充作特使,去秦州當地查驗明白。若王機宜妄言,自當罪。若竇舜卿欺君,也當一治罪。”
張戩和程顥心中本有些猶豫,現在中樞兩府的宰執們都盯上了王韶,尤其是樞院中的兩位,皆想通過王韶去撼他背後尚在稱病中的王安石。這時逆勢而,非是智者所爲,何況無論是從政見上,還是從故舊分上,他們都沒有理由爲王安石說話。但如果只是讓朝中派出使臣,卻沒有問題。這本是理中事!兩人都不希天子和朝堂被地方欺瞞:
“當是要再派人的!”程顥點點頭。
……
朝臣盡數退去的崇政殿中,趙頊狠狠地丟下一份奏章,接著又砸下來另一份。年輕的皇帝爲臣子的欺騙而到憤怒。
“王韶!竇舜卿!”他拍案怒吼。
在羣臣面前趙頊要保持著天子的風儀,一直在強忍著怒意。一直等到快到傍晚,商議朝政的外臣盡數退去,繁瑣的政務全數理完畢,趙頊纔不用再剋制自己——從這一點看來,趙頊算是很盡職的皇帝。
兩份截然不同的奏章擺在面前,趙頊不知道哪一份是真是假,但他很清楚,兩個人中間必然有一個騙了他。
臣子既然敢說謊,就等於在說他好欺騙。這讓趙頊難以忍。不論是王韶,還是竇舜卿,他將兩人放到各自的位置上時,都是考慮再考慮,生怕因爲一點疏忽,而造不可挽回的後果。但正事還沒做,兩人便鬥了起來。李師中自不正,前後奏報天差地別,卻也做不了公正的評判。
從心底裡說,趙頊想相信王韶,但他不能冒險,不敢冒險。一個錯誤的詔令,說不定就會造一場慘痛得失敗,使得邊地戰局十幾年都補救不過來。
可宰執們的聲音一面倒的支持竇舜卿,又使趙頊到驚疑。他有理由懷疑樞使文彥博、呂公弼,以及史中丞呂公著三人的用心。萬一王韶說得是實話呢?不相信他,可就要失去了一個開疆拓土的機會了。
權衡到最後,趙頊不自覺地又想起王安石。那位稱病請辭的參知政事,在過去,總能給他以指點。劉備和諸葛亮是賢君名臣典範,而趙頊也一直都把王安石當自己的諸葛丞相。
當初,王安石剛剛朝,曾與趙頊談起歷朝歷代的天子,王安石問趙頊最慕誰人?趙頊說是唐太宗。王安石則說,唐太宗何足論,當以堯舜爲目標。
雖然王安石現在賭氣回家,稱病不朝。但趙頊的朝堂上,文武百,濟濟一堂。又哪一個比得上王安石?
趙頊想做中興之君,想踏平西北二虜,想爲真正的天下之主。這樣的願,這樣的想法,沒有哪個老臣支持他。只有王安石說可以,說沒問題,說一定可以做到。
只要變革法度,只要能堅持下去。
天下和老臣,哪個更重要?
這一瞬間,趙頊完全拋棄了韓琦。不值得爲了他,而讓大宋的革新大業停下腳步,畏不前。朝堂需要的是王安石,不是韓琦。
趙頊喚來李舜舉,遞給他一份親手寫的詔書:“你再去王安石府上一趟,讓王卿家快點回來。他不是氣韓琦的奏章嗎?朕會把奏章發回中書門下,任他一條條的批駁,刊在堂報上也沒問題!讓他快點回來!”
……
“臣遵旨!”
聲音耳,李舜舉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來王安石府邸了,而對著躺在病榻上的王安石宣詔更是不知累計了多次。李舜舉當發現自己用十手指都數不完來王府次數的時候,也不準備掉靴子加上腳趾去計算了。
“都已經著家道歉,真不知道王大參還要賭氣道什麼時候?”李舜舉嘆著氣,就想收拾東西走人。
等等!李舜舉作突然停頓,方纔王安石說了什麼?
遵旨?!
他擡眼看著前面王安石的病榻,卻見王安石的次子王旁走過來,說道:“近日多勞都知,家父今日病勢稍可,已經能起了。”
李舜舉在宮中待了許久,於察言觀,更是會聽話。聽出王旁是在趕人,王安石要起牀更了。雖然這讓李舜舉的自尊心有點小小的傷,但只要王安石肯奉召,省得他一跑再跑,難道還有別的奢求嗎?
李舜舉留下詔書,識趣地告辭:“請轉告大參,家正在崇政殿翹首以待,勿令家久候。”
“都知放心,家父既然痊癒,當然會儘早宮謝恩。”
王厚送了李舜舉出門,等他回來時,王安石也起來了,剛剛換了一朝服,頭戴長腳襆頭,著紫袍,腰纏仙花帶,帶上繫著金魚袋。他稱病多日,氣反而好了不,一副壯如牛的模樣。
天子終於肯服,又讓李舜舉傳口詔,允許他將韓琦的奏章帶去中書,逐條批駁,並用堂報通傳天下。天子都做到這一步了,一切目的都已達,也沒必要再繼續躺在病榻上裝病了。
“大人,你現在要宮?”王旁追在一邊問道,現在已經是申時了,天已經沉了下來。再過一個多時辰,宮城、皇城就要落鎖,現在宮,時間太趕了,“何必趕在今日?”
“爲父是去請罪。當然越早越好!”王安石的脾氣雖然犟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甚至敢於不給皇帝面子,乃是號爲拗相公的任務。但他久歷宦海,政治頭腦還是有的。有來有往纔是禮,天子讓步了,自己也得有所回報,不能一傲到底。
“把呂吉甫、曾子宣和章子厚一起請來。等爲父回來,有事找他們商議。”王安石向外走著,又囑咐了一句,王旁點頭應是。
呂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是變法派的主將,王安石的得力助手。他們掌管三司條例司和中書檢正公事,這兩個機構和職位,都是爲了讓品和資歷不高的變法派員能掌控朝廷的財權和政務,而特意量定製。設立時間還不到兩年。依靠兩個新機構,變法派在實質上控制了主管天下財計的三司,並能暗中左右著政事堂。
只是王安石稱病這麼多日子,爲防議論,並沒有見過呂惠卿、曾布還有章惇這些得力助手,等於斷絕了與朝堂的聯繫——這是此時不文的潛規則,你可以稱病,雖然誰都知道是裝的,但沒有人會挑明瞭說出來。不過毫無顧忌地肆意會客,那就是不打自招,欺君的罪名便定了。即便趙頊不治罪,心裡肯定芥更深。
另一方面,王安石由於不能去政事堂理事,對地方上的局勢也失去了控制,甚至不清楚發展到什麼地步。青苗法、均輸法和農田利害條約的最新推行況,他也必須重新掌握。
還有邊境上的戰局,無論是橫山還是秦州,兩地的最新變化,王安石也都懵然不知,也就剛剛收到的一封私信,讓他心中才稍稍有了一點譜。
政治、經濟、軍事,僅僅是參知政事的王安石,對大宋政局的影響是全方位的。而他稱病不朝所帶來的後果,也是全方位的,對此王安石也很清楚。但他相信,只要博得了天子的支持,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趙頊最終的選擇,使變法派沒有了後顧之憂。連最老資格、立有異勳的元老大臣韓琦都被天子放棄了,還有誰能阻止變法的進行?
“對了,還有這個。”王安石翻手拿出一張名帖,“你遣人去城南驛,讓他明天過來。”
王旁低頭看著名帖,上面的名字十分的陌生:“韓岡?”
王安石點點頭。夾在名帖中的王韶私信,他已經看過了。近萬字的信箋中,除了述說秦州局勢,以及新的計劃之外,都是對韓岡的誇讚。這讓本已經因爲舉薦之事,而關注起韓岡的王安石更加好奇,越發地想親眼見上韓岡一面。看看被王韶如此誇讚的年輕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孩兒知道了。”
“等等……”王安石住了正要出去的兒子,“還是讓他今晚過來。”
王安石是個急子,不喜歡拖事。另一方面是呂惠卿對秦州發來中書門下,由韓岡編寫的傷病營管理暫行條例讚不絕口,直嘆是難得的治才,當時他便說要見一見韓岡。今晚王安石有許多近日耽擱下來的事要與幾位助手商討,其中當然也不了關於河湟之事,正好韓岡過來了解一下,用不著拖到明天了。
王旁愣了一下,雖然不清楚爲什麼,還是點頭應了,自去喚人去城南驛請韓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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