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浮在臉上的帶著冷意的笑容，彷彿方纔文彥博的翻版。大宋天子一瞬間了不，眼神中還殘留的一點天真褪去了。視線從羣臣上劃過，每一個人頓時發覺，從皇帝那裡傳來的力不知不覺地已經大了許多。君臣都沉默著，巍巍崇政殿，像是又要潛沉默的深海中。

“陛下！臣已將留詔書擬好，還請陛下覽。”

司馬出聲，打破了僵持的安靜。他雙手捧著剛剛草擬好的詔書，微欠著走上前。走過文彥博邊時，司馬腳步稍重了一點——他是在提醒。

文彥博自慶曆七年【西元1047年】便居政事堂，朝堂故事哪有不悉的道理？可他偏偏催著天子把王介甫趕出朝廷，卻一點也不顧及王介甫的臉面，連慣例故事都不管了。這樣真能如願？不，這反而會惹起皇帝的反！

自仁宗朝以來，侍制以上員請郡，除了因爲在建儲之事上開罪了英宗皇帝的蔡襄，哪個不是下詔留幾次，方纔批準？！王安石弄出的新法雖是禍國政，但本心非是爲己。此事天子心知。即便要將其罷去，心中也免不了有愧疚之心，他的辭章豈會一請而允？！

司馬爲文彥博的失態嘆氣，他這關心則！文彥博向來是以穩重，多謀著稱朝堂。總角之時，便知道用水將樹裡的球浮出來。跟自己一樣，小小年紀便廣有名聲。但現在看看他，不該說的說了，不該做的做了。等天子回過味來，心裡又會怎麼想？不，看天子的模樣，他已經明白了過來。有些事不該說，不能說，卻偏偏給說，這弄巧拙！

“司馬卿，快把詔書拿過來。”

司馬將擬好的詔書雙手呈上，讓一個隨侍的小黃門將詔書拿去，展開在趙頊眼前。

“……今士夫沸騰，黎民，乃委還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謀，固爲無憾，朕之所，將以委誰？”

趙頊默唸著，不自覺地微微點頭。因爲一點委屈，便丟下政事不理，還稱病要出京，對於王安石的做法，趙頊心中其實還有些抱怨的。“現在士大夫議論沸騰，百姓，你卻要辭去職務，自取安寧。卿家爲己所圖，固然無憾，但朕的期，又該委託給誰？”司馬這一段，當真是寫進了自己的心裡。

拿過硃筆，簽字畫押，蓋上印。趙頊將詔書遞給邊的近臣，“傳與王安石。他再病著，朕就要派太醫去了。”

……

作爲參知政事，王安石現在的府邸照例是賜之。有花園，有樓閣，是東京城中數得著的大宅院。但在宅院中生活起居的人卻很。

王安石沒有娶過妾，邊也沒有什麼通房丫頭，僅有一位陪了自己幾十年的老妻吳氏。在衆臣中，除了司馬，再無他人如王安石一般。平常在邊聽候使喚的，只有一位老僕。在家中奔走的，不過十幾個男。

王安石與吳氏總共生過三個兒子，三個兒，但一兒一年夭折，兒子兒都只剩下兩人。

長子王雱自聰穎，十餘歲便能做策論洋洋數萬言，三年前考中進士，又回鄉娶了金溪蕭家的兒，如今人尚在南方爲。

次子王旁遠不如他大哥聰慧，子又有些古怪——其實這也不難理解，父兄太過出，這做小兒子力便會很大——考進士是沒可能了，王安石想著日後還是爲他求一個蔭補，安排著娶門好親，平平安安地過個日子。

大兒已經嫁了人，是當年在羣牧司任時的同僚吳充的兒子吳安持。如今吳充已經做到了三司使，一國計相，兒親家同居高位。不過吳充對變法之事向來不置可否，看意思也是否定的居多，舊日的好友，如今的親家，也是漸漸分道揚鑣的模樣。

長子長都不在邊，大弟王安國去了西京任國子監教授，王安禮，王安上兩個弟弟，一在河東，一在江南，兄弟幾人分居天南海北。陪在王安石夫婦一起住在這間宅邸的親人，就只剩兩個兒。

時已近晚，王安石在書房中等著消息，他並不知趙頊最後會做出什麼決定，但今天之，留詔書應該會來。不論是天子同意他的請辭，還是不同意，照著舊例，都不會一請而允，都會來回幾次。就像天子登基，對皇位必須要三辭三讓一樣。如果變法就此而止，辭章往返兩三次後就會放人了，如果天子還想繼續變法，真心留己，五辭、六辭之後，都不會答應。

一本孟子拿在手中，字裡行間滿是王安石舊日做的註解。孟子的理論向來爲他所秉承，又別有闡發。作爲當代屈指可數的學大家，王安石前些年在金陵教書育人時，都是以孟子爲中心。只是他今天沒有心看書，本又是個急躁子，把書翻得嘩嘩作響，幾個時辰了，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書房門開了，不是王安石等的消息，而是夫人吳氏走了進來，臉的：“二姐剛剛回來了。”

“哦！”王安石隨口應了一聲，二兒今天去探嫁出去的姐姐，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說大姐兒最近在吳家過得很不好。”

王安石放下書，面沉了下來：“出了什麼事？”

一聽問，吳氏頓時發出來：“還不是你鬧得！都是你弄得新法，舅姑都給臉看，連姑爺也吵了幾次！”

“……是嗎？”

王安石聲音乾乾的。他和吳充過去同爲羣牧判，誼甚篤，故而結爲兒親家。可沒想到因爲新法之事，他與吳充越走越遠，舊時的誼不再，反而連累了自家兒。

“大姐那裡讓二姐兒經常去看看，若是有閒，帶小九回家來住兩天也行。”

兒都嫁出去了，婆家的家務事王安石也不知該如何理，也只能讓兒回來住兩天散散心，正海也可以把外孫帶來。他都已經五十了，平日也在憂慮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抱上孫子。去號爲拗相公的外，其實王安石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飯還沒好嗎？”王安石不想再聽這些煩心事，催著開飯。

吳氏恨恨地盯著王安石。知道必須在吃飯前把話說清楚，等到開始吃飯，他就又會去想事，面前放的菜不論多難吃，王安石都會一口口地吃下去。甚至不需用菜，就算是魚食，的這位夫君也會毫無覺的一顆一顆地吞進肚子裡去，吃完了都不會發現——這是他跟著仁宗皇帝一起釣魚時做出的事。聽說仁宗皇帝認爲是裝出來的，心懷僞詐，可自家的夫君自己最清楚，他那子，哪裡會演戲？！實實在在的糊塗！

吳氏聲說著：“老爺，就是回家住兩天，終究仍是要回去的。還是把姑爺換個差事吧，離了京城就行。”

“吾已稱病，說不定等幾日也是要離京。怎麼換？”

王安石的推之言，終於惹怒了吳氏，一拍桌子：“王獾郎！大姐是我上掉下來的，你不心疼，我心疼！”

縱然這裡並沒有外人，但被夫人著自己的小名，王安石還是覺得有些尷尬，顧左右而言他：“大哥兒那裡有沒有來信？”

吳氏臉一背，就不去理他。

王安石看得苦惱，他並不懼，雅善詩賦的吳氏也一直都是自己的賢助。但這兩年，不知爲何自家夫人的脾氣慢慢變得古怪了起來，往往因爲一點小事發火。但好歹是糟糠夫妻，讓一讓也沒什麼覺得丟臉。

書房門忽然被敲響，王安石的老僕在門外響起：“介甫相公，中使來了！是藥院的李都知。”

王安石如釋重負，立刻躺回書房的牀榻上，吳氏恨恨地哼了幾聲，最後還是坐到了牀邊。裝病就有個裝病的樣子。雖然他的稱病誰都知道是假，但一點表面文章都不作，卻是在找史彈劾。

李舜舉進來時，王安石已經躺在牀上，吳夫人在旁服侍著。只是王介甫一點病容都沒有，很健康的樣子。李舜舉習以爲常，拉開聖旨便開始讀起來——在稱病的臣子家宣旨，不會要讓躺著病榻上的臣子起來跪下，這是顧全著大臣面，也是天子恤臣子的表現。

在病榻前，李舜舉抑揚頓挫地讀完詔書。一如預料，並沒有迴應。李舜舉做了多年的宣詔使臣，很清楚是怎麼回事。今次爲了將王安石請出山，不走個四五趟，跑細了雙，也不會有個結果。不過想想過去，至今次不用再爲了宣召而追進廁所了。

只是他放下詔書，卻發現王安石的臉，不知何時已是鐵青一片。他小心翼翼地照規矩提醒著：“大參，還請接旨。”

“這是司馬君實寫的？！”王安石厲聲問著。如果將詔書拿到眼前，只看筆跡，他便能知道是不是出自自己舊友的手筆，但這旨意他如何能接！？

李舜舉方纔一讀詔書就知道不對了，在他看來王安石發怒也是理之事，他點頭答道：“的確是司馬翰的手筆。”

“司馬十二好文采啊！”王安石氣得雙手之，直直坐了起來，也不裝病了。“士夫沸騰，黎民”，這分明是在他辭職！“卿之私謀，固爲無憾，朕之所，將以委誰”，這十六個字，更是誅心之至！天子看了對自己的看法又會如何？

“……都知請回吧。”王安石強忍著怒氣。

李舜舉見狀，也不敢王安石的黴頭，立刻告辭離開。但走之前還不忘說一句：“家可是真心誠意地等大參回來。”

李舜舉走後，王安石翻下牀，鋪紙磨墨，在書桌前筆疾書，司馬的話，他要一句句地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