遞過一串香火錢,轉頭看著在香案前虔誠叩拜,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的路明,韓岡等他站起後,便問道:“太一天帝難道兼著文曲星君的職司?路兄拜得如此虔心?”
“見廟拜上一拜,求個心安,也不指真的能管用。”路明也許是不想跟韓岡討論這個話題,帶著韓岡往偏院走,又道,“真要說起香火旺盛,京貢生都去上香禮拜的,卻是城南的二聖廟。”
“二聖廟?”韓岡只聽過二郎神,被仁宗封做靈應侯的灌口二郎在蜀地很有些名氣,而二聖他可是從沒聽說過,“不知供得是哪二聖?”
“子路,子夏。”
“子路?子夏?”韓岡聽著一愣,“是聖人門下七十二賢人中的子路和子夏?”
“正是子路、子夏兩位賢人。”
“他們不在文廟裡供著,怎麼分出來立廟?春秋時還沒科舉吧?連九品中正都不知在哪裡,兩位賢人怎麼保佑貢生中進士?”韓岡想不明白,疑問一連串地問出來。
“誰說不是!”路明好像已經忘記了方纔自己在東皇太一前叩的十幾個響頭,搖著腦袋說得痛心疾首,“爲聖教弟子,卻拜那些土石木偶!‘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神’,聖人之教全都忘了個乾淨。土石無知,豈能幹系掄才大典?”
這位應該是沒拜過二聖廟,也沒捐香火錢,但每次都不靈驗,一肚子氣便發作在子路和子夏上。幾日下來,韓岡已經看了路明的脾,但穿了便沒意思了。
他也笑著道:“若說起拜神求個心安,秦州也是一般。韓某鄉居左近便是漢將軍李廣之廟。只要是進山行獵的獵戶,有事無事都會拜一下飛將軍。飛將神,石頭都能進去。可出行遠遊,卻決不能拜他。”
“爲何?”
韓岡笑了,出行不拜李廣的理由的確很有趣:“防著迷路失道啊。”
“迷路失道?”路明的頭上轉著問號,滿是疑的樣子。
“想想李廣,他一輩子迷了多次路!但凡只要他能識路,又怎會‘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啊……啊!”路明啊了幾聲,突的一臉恍然,哈哈大笑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妙!妙!真妙!實在有趣啊!”
“真的想明白了?”路明乾笑的樣子,韓岡看在眼裡。暗地裡搖頭,看來路貢生今科又是沒指了。別的倒也罷了,怎麼連《史記》都沒記下來?!考試時,要寫文章絕不了引用經史。路明自己一個勁說可惜的嘉祐二年那一科,歐修出的題目不也是從中國最早的史書——《國語》——中節錄下來的?
“京城之外,還有個梓潼廟!”大概覺得尷尬,路明轉又說起貢生拜神求進士的話題,“廟就在利州路上,自金州出蜀的道路邊。據說也是極靈驗,蜀地出來的貢生沒有一個不拜的,聽說蘇子瞻、蘇子由也拜過。想不到以蘇子瞻之豁達,也不能免俗。”
韓岡忽然發現,雖然路明無甚才學,而且又喜歡胡吹大言,但肚子確實有貨。四方傳聞,朝野典故,比王厚都門清。看來他這三十年來,在東京常來常往,又是混跡在士子之中,讀書的時間多半用在包打聽上了。
出了主殿,轉過廊道,路明帶著韓岡去看那幾株據說是唐初名相褚遂良種下的老梅。只是梅院中早早地便給人佔了下,七八個年歲不一的士子,正坐於雪上梅下,烤著火盆,喝著熱酒。正在熱火朝天地詩作對,行著酒令。韓岡看看那些士子,又瞥了路明一眼,想不到這裡也有不把即將開始的省試放在心上的人。
好風雅的儒生大冷天的坐在屋外聚會喝酒,除了詩作對、兼做扯淡,也不會有其他正事。韓岡並沒興趣上前湊個熱鬧,便順著廊道繼續徐步向前。庭院中的士子對庭院旁、廊道中,來來往往的遊人習以爲常,韓岡和路明的經過並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舉杯喝了一杯酒後,著南方口音,突然問道:“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屠蘇。王大參這首新詩不知各位聽過沒有?”
他的聲音很大,悉的詩句傳了過來,韓岡一下便豎起了耳朵。
“王大參的新詩?當然聽過。”接話的同樣年輕,就是黑瘦了一點,也是南方口音,不過是福建一帶的腔調,與前一人明顯不是同鄉。
韓岡與他一起將後兩句了出來,“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韓岡的聲音很低,並沒有驚到院中的士子們,只聽著他們在說:“新年新氣象,王大參這首詩明明白白是在說變法。均輸法、青苗法、農田利害條約,王大參弄了這些還不知足,今年朝中怕是又有大作了。”
京城不像秦州,把高都做相公。皇城腳下,對名位的稱呼是件很嚴謹的事。王安石還是參知政事,不是宰相,參知政事的簡稱大參,自然說的就是王安石。
流傳千古的詩句,就在邊近完,韓岡走進歷史的覺忽然間又深了一層。原來王安石的元日是在這個況下做的。
新桃換舊符……新法易舊法……難怪。看起來王安石是在用此詩來表決心呢。
“大作?王大參該不會是又要提變詩賦爲經義策問吧?”
“怎麼可能,都這時候了,還來省試改經義。城中數千貢生,到時候登聞擊鼓,叩闕上書,誰做不出來?”
韓岡腳步不停,十來丈長的廊道轉眼走盡,從側門進了偏殿。隔著偏殿側門,韓岡駐足停步,只聽著院中那個大嗓門的士子又在說著:“王大參做得好詩,卻偏偏跟詩賦過不去。若不是蘇子瞻,今科進士都要改明經了!”
“自隋唐至聖朝,都幾百年了,哪一次進士科不是用的詩賦?王相公自己都是靠著詩賦出來的,卻過河拆橋,改什麼經義策問!”
“蘇子瞻說得好,‘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爲無用矣’。皆是‘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用詩賦和經義策問又有什麼區別?”
“若是出陝西的司馬君實提議倒也罷了,誰能想到會是江西人!”
幾人著南腔北調,一陣七八舌。今科進士科舉試,王安石變詩賦爲經義策論,不過讓蘇軾給諫阻了,這是去年的事。韓岡從王厚那裡聽過,多知道一點。不過他並不認爲王安石會就此偃旗息鼓,去年的建議應該只是試探,王安石上表的時間,地方上的解試都要開始了,即便通過,當制敇傳抵整個國家,通過解試的貢生早就選拔出來了——解試的考題只會是詩賦。既然拔貢用的是詩賦,那省試還能用別的嗎?
王安石的提議必然是試探,想看看究竟有多人會反對此事——也就一個蘇子瞻。司馬都是同意的,王安石要想將提案通過,又有什麼難度?試探而已!
就像後世的高考改革,從來不會跟在讀的高中學生爲難,都是提前個三年,變在即將學的高中新生頭上。否則哪家的家長和學生不會鬧?王安石真要改變科舉制度,只會在下一科推行。
“還抱怨個什麼?今次照樣還是詩賦。都已經定了王翰知貢舉,當日領了命便貢院鎖院了。還能再變不?!”
翰,就是兩制中的製——翰林學士。制,乃是爲天子草詔的意思。兩制,分別是製翰林學士,外製中書舍人,都是有資格爲天子起草詔令的員。翰林學士是天子近臣,所以是製,而中書舍人,隸屬中書省,所以是外製。故而翰林學士通稱翰。
據韓岡所知,如今的翰林學士中,姓王的只有一位,便是與王安石同年登科的王珪王禹玉。
“既然是王禹玉知貢舉,不用說,當是以富麗堂皇爲上。考場中當是要注意一點了。”
“至寶丹嘛……”另一人笑道。
王珪的詩文金匱滿眼,所以世人稱爲至寶丹,這一點,韓岡也是聽過說的。揣考的心思,從中分析考題的範圍,看來只要是考試,都是一個模樣,時代的差異也沒造多大的區別。
只聽那位福建舉人又說道:“今年上元夜,王禹玉被招宮應制詩文,可是收了嬪妃們多筆潤,滿袖子的都裝滿了宮釵出來。”
言者羨慕,聽者神往。如此恩榮,哪個士子不想是自己得到。
另一人則提醒道:“不要只看知貢舉。同知貢舉的呂中丞,蘇掌誥還有孫直院可沒一個喜歡金玉滿堂的詩賦。”
韓岡今次又不參加科舉,對考的格也不興趣。知貢舉的王珪,他從王厚那裡聽說過,同知貢舉的呂中丞,就是他老師的舉主呂公著。但蘇掌誥、孫直院,都是姓氏加個位簡稱,卻讓韓岡完全不著頭腦。他對朝堂瞭解得還是太了。
但他也並不著急,已經有了,在場上待久了,自然逐漸地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