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俞一愣,看著韓岡扯著劉仲武要上馬離開的樣子不似作僞,連忙道:“兩位恩公且慢一步,還請留下姓名。小兒亦在京中爲,兩位恩公若至京師,老朽也可讓小兒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報豈是君子所爲,老員外有心了,卻是不必!韓某告辭!”韓岡拱了拱手,十分灑地一躍上馬。哈哈笑著,帶著猶有些發懵的劉仲武三人,轉眼便去得遠了。
章俞著韓岡漸漸小去的背影,悠然神往,爲韓岡的灑和豪爽深深地嘆著:“事了拂去,深藏與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風啊。”回頭一看百無一用的僕人們,氣便不打一來,大罵道:“還愣著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爲什麼?”劉仲武很奇怪韓岡的舉,騎在馬上,靠過來問著韓岡,“我們救了他的命啊,難道當不起他的謝?”
寒風颳著臉,直往服裡灌,天越發的沉起來,星星點點的雪屑如飛絮在空中飄,真的要下雪了。
將速度放低,韓岡側著頭,對著劉仲武喊道:“時間不早了,還是早點進城去,何必再耽擱?謝禮什麼都是假的,早點上京,掙到才是真的。”
劉仲武皺著眉頭,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來便是個有份的,聽他最後還說有個兒子在京師做,雖不至大小,好歹也是個。能結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韓岡強拉著自己騎馬離開,現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個好機會。劉仲武的神變得冷峻起來:“莫不是怕自己結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不?”
路明覥著臉靠過來:“劉兄,其實韓人做得不差。這章俞並不是什麼好路數。離著遠點也是好的。”
路明說完便閉起了,賣起了關子,等著劉仲武追問。可劉仲武從來都看不起路明,又親眼看著他一個勁地結韓岡,哪會信他的話,本問都不問。而另一邊的韓岡,更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天已經不早,他可不想因爲聽著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過夜。城中有驛館,有飯菜,還有上元夜的燈會。只要路明還在,八卦隨時都能聽到,沒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不過韓岡看了劉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這麼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劉仲武的不滿。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會謝我的。”
在劉仲武的一頭霧水中,韓岡抖了一下繮繩,當先衝出。如果他沒料錯,劉仲武明天肯定會激自己。即便自己猜錯了,方纔沒頭沒腦的一句,還有其他的解釋可以敷衍過去。爲了拉攏這位向寶也看好的人才,韓岡把突發事件都利用了起來,雖然功機率不低,但腦中不斷轉著算計人的主意,著實有些累人。
……
夜時分,小雪細如棉,從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牆,也終於在地平線上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關中的中心,儘管遠遠比不上隋唐時代的“百千家似圖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長安,可已經遠遠超過秦州城的繁榮。距著城池還有四五里的樣子,道兩邊,便是一間間的店鋪。離著道路稍遠點的地方,民居鱗次櫛比。
隋唐時的長安,是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規劃、人口、商業,與城市有關的各個方面,無不是獨佔鰲頭。只是經過了數百年的滄桑鉅變,長安歷經戰火硝煙,吐蕃人在其中三進三出,終於在朱溫的一場大火中,化爲瓦礫。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築在這樣的一座城池上。
時值上元,城牆上的燈火,如燦爛的銀河,比之韓岡當日在甘谷城下看到的那一條尤要絢爛上千百倍。一朵朵煙花不時地自城頭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綻放。無數燈火匯聚,將低沉的雲層映了紅,自韓岡來到這個時代,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
畢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涌,爲了觀燈,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時出遊,小孩子手上提著各的小燈籠,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則跟在後。韓岡一行城之後,便在人中艱難跋涉。周圍人頭涌涌,幸虧有了路明這匹識途老馬,纔沒有在人海中迷失方向。
上元節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說是北宋的狂歡之夜。元旦正日,人們都是在家中與家人團員。立春則是與農事息息相關的祭典。而上元節,便是以居住於城池外的市民——此時稱之爲坊廓戶——爲主力的節慶。東京城要放燈五日,而尋常軍州,也要放燈三天。
一座座由彩燈組的燈山、燈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錦繡輝。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會、富戶豪商所制,互相之間還要較量個高下。
雪停了,可風未停。積在屋頂和樹枝上的雪,隨風而起。稀疏而又輕的雪意,並不會打擾到人們的興致。燈在雪霧中散,空氣中都閃著的黃,宛如夢幻一般。
走在流溢彩的街巷中,韓岡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著進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長安不是秦州,平日裡並沒有宵,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間也不閉城門,他本不用趕得這麼辛苦。不過這樣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現在板著臉的劉仲武心就能變好。
劉仲武這時候卻好像忘記了心中的不快,饒有興致地看著周圍的花燈街市,原本板著的臉上浮起了一笑意。秦州地邊境,平時便不如京兆府繁華,節慶時更是遠不如京兆府熱鬧,他也不看得迷。
不同於劉仲武,還有已經看花了眼的李小六和路明。韓岡眼四周,卻有一煢煢孑立的淡漠涌上心頭。
喧鬧的街市,歡騰的人羣,孩子們天真的笑容,無不在述說著此地的和平幸福。雖然有苦役,雖然有不完的稅,但畢竟是聽不到戰火硝煙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國百年,儘管時有盪,邊境更是沒過戰,但國家部還是保持著大的和平。對生活在熙寧年間的地百姓們來說,也許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數百年間,卻是難得一見的幸福時。
只不過,在五六十年後……也許是四五十年後,眼前的太平年景,就會因爲兩個蠢皇帝和幾個臣,而在來自北方的鐵蹄下,被踩得碎。
第一次……穿越以來的第一次,韓岡思考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記得前些日子閒暇時讀得《李太白文集》,詩句讀過便罷,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卻讓韓岡銘記甚深:夫天地者,萬之逆旅也;者,百代之過客也。
逆旅……韓岡覺得這個詞實在很好,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在時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過客,而是已經定居下來。
他能爲這個時代做些什麼?
是更爲富足,更爲安定的生活?還是——對了,他的老師有一句話——爲萬世開太平呢!?
應該能做到罷!否則到這裡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下雪了。但這場雪並不算大,風則變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楊花,飄飄地從鉛的天空中落下。
韓岡擡眼遠,舉目茫茫,視野只及十數丈之遠。可今早在驛站裡看得黃曆,卻是明明白白地寫著宜出行。
宜出行嗎?韓岡哈哈大笑,真是好黃曆。
笑聲裡,他用力一抖繮繩。馬一,在漫天的雪花中,向著驛站行去。
……
京兆府的驛館,遠遠勝過韓岡這幾天來經過的諸多驛站。不但編制上有一名員直接主管,在建築更是樓臺園囿皆備,單是門廳就彷彿一座酒樓,或者說就是一座三層高的酒樓,只不過接待的是來往陝西的員罷了。
正是節慶之時,廳中的桌子已經被佔了大半。韓岡這樣的還沒拿到告的從九品,在廳中諸多人中,一點也不起眼。驗過驛券,韓岡在偏院弄到了三間廂房,放下行李,留下李小六看守,同著劉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廳中。
照著低品員的待遇標準,在驛館中充當小二的驛卒爲韓岡三人端來了一桌子的酒菜。韓岡嚐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們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樓他還不夠資格,而二樓的靠窗,能看到燈火的座位,一個個都早早地被人佔了,只能找了個近著樓梯口的角落坐下。
韓岡的鄰桌著窗子,坐了三人。側靠著窗的兩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一個才二十出頭,都是武人模樣,材健壯。單是坐著,便像是兩山對峙。剩下的一個打橫相陪,顯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對著韓岡他們,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個格雄壯的漢子,卻穿了儒生的裝束。
韓岡只瞥了他們一眼,便收回了目,與著劉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著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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