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喝足了一晚，第二天劉仲武早早地起來，臨行前沒有毫猶豫，出門跳上馬就走，依然並不打算等著和韓岡一起上路。

在劉仲武的心目中，跟著韓岡一起走，就像脖子上纏著過山風，子前後羣狼隨行，屁下面再騎著頭大蟲，服裡還盡是跳蚤那般度日如年。

可這一天夜幕將臨時，在郿縣【今眉縣】的驛館中，劉仲武怕遇上韓岡，就躲在房中啃著炊餅。但他所要躲避的韓岡，卻大模大樣地踹門進來，後李小六領著兩名驛站中的軍漢，送上了一席酒菜。

韓岡捧著個酒罈，堵在門口放聲大笑：“子文兄，今天又是不辭而別，當是要罰酒啊！這壇可是邠州的靜照堂，秦難得一見的佳釀。有好酒好菜，我們今日不醉不歸！”

劉仲武哭喪著臉，又被韓岡著痛飲起。劉仲武覺自己像是掉蛛網的飛蠓，怎麼掙扎也逃不過韓岡的手掌心。要是他著自己明天同行，該怎麼辦纔好？已經躲了兩天，還能再躲第三天嗎？

酒過三巡，劉仲武喝得忐忑不安，而韓岡又說起話來：“明日韓某要先去橫渠鎮訪友，早早便要啓程，便不能與子文兄同行了。”

雖然張載已經朝任職，張宅中最多也只有幾個老家人看守門戶。但韓岡上門問候，代表著爲橫渠門下的一片心意，傳到張載耳中，他能不高興？給外人聽了，也會說韓岡尊師重道。說起來也算是提前借個善緣了。

韓岡笑了笑，歉然又道：“還子文兄不要見怪。”

劉仲武眼睛都亮了起來，哪裡可能會見怪，連連搖頭擺手。能甩韓岡，他本是求之不得。自從在七裡坪驛站相遇之後，他兩天來一直都想把韓岡甩掉，可始終不能如願。

他所用的這匹赤騮，雖然遠比尋常驛馬要神駿，全速奔馳起來是普通驛馬的兩倍還多，但韓岡用的驛馬能一日一換，可以不惜馬力一直騎在上面。可他劉仲武卻通常是騎著跑上半個時辰，便要下來走上半個時辰——如果是連續騎乘，這匹河西良駒要不了兩天工夫就會倒斃在路邊。

儘管橫渠鎮本就位於前路上，要去明天的目的地——咸——還是得經過橫渠，最終都是要跟韓岡上面，但只要想到明天終於可以不用四更天就啓程，劉仲武已經別無所求。

“人請自便。”劉仲武眉眼中有著遮掩不住的放鬆和笑意。

而韓岡的臉上，也是一樣的笑容。

韓岡明說要去探訪老師，不與劉仲武同行。幾天來，劉仲武第一次覺得他可以睡個安心覺，不必再披星戴月地提前上路。第二天一大早，韓岡便起自往橫渠鎮去了，而一個時辰之後，劉仲武纔打著哈欠，洋洋起。

迎著冬日的個懶腰，劉仲武要來水爲馬清洗了一番，最後氣定神閒地馬上路。沒有韓岡在邊，劉仲武終於還是恢復到那位讓向寶也得另眼相看的年輕人，行事有條不紊，舉止穩重可靠。

……

橫渠古鎮，位於渭水岸邊，又離蜀中出關西的斜谷道的出口不遠，論地理位置，是關西有名的通衢要地，而商旅往來，更是絡繹不絕。若是春夏時節，河水盈，無數船隻泛舟於渭水之上，從橫渠鎮邊通過。因爲就在離橫渠不遠的斜谷鎮，有著大宋最大的河船場——翔斜谷船場，每年利用秦嶺的木材，額定打造六百艘綱船，這是大宋所有船場中數量最多的一個。

韓岡一早啓程，辰時便抵達橫渠鎮上。鎮屋舍重重，韓岡左右看看，足有數百家之多，在西北當個縣城都夠資格。他是第一次來橫渠鎮，也搞不清張家宅邸位置，便向從邊經過的一名樵夫詢問。

“是先生的弟子？”樵夫背上捆著的柴禾有比他的頭還要高出三尺，手大腳，顯是常年勞作，但說起話來卻是帶著一點書卷氣，“先生已經京了，人來遲一步。先生家如今只有一對老夫妻在守著。”

“此事韓某已知。不過不論先生在與不在，既然經過橫渠鎮，總不能過門而不！”

“說的也是。”韓岡尊師重道，讓樵夫點頭稱道。他看見韓岡主僕的馬上捆著大包小包，心知肯定是帶著禮來的。擡手指著韓岡過來的方向：“鎮南口迷狐嶺下大振谷的那一間獨院便是先生的家，嶺上就是張老郎中和老封君的墳塋。”

“多謝兄臺指點。”

張載祖籍開封，當年其父張迪帶著一家人蜀爲，不幸歿於任上。張載之母帶著他和他的弟弟張戩，扶靈回鄉。但蜀地距東京路途遙遠，他們從斜谷道出蜀關中後，便用盡了張載之父多年爲的積蓄，卻再沒一文錢往京城老家去了，只能在橫渠鎮草草安葬，並定居下來。

張載年時喜武厭文，當李元昊起兵反叛，他便上書當時的陝西安使范仲淹，自請招募關西豪客，去西北收復青唐蕃部。而范仲淹則說“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勸其棄武從文。自此，世間了一個武將，而多了一名儒學宗師。范仲淹勸學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很廣，直至千年之後，亦有流傳，韓岡小時候也聽過這個故事。

就在向的那面山坡，樵夫所稱的迷狐嶺上，便是張載之父的墳塋，做窮到連回鄉安葬的錢都沒有，也算是個清了，也難怪能教出張載這樣的兒子。

在張宅之前，韓岡整了整冠，帶著捧起禮的李小六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敲響了院門。很快，老舊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老婦巍巍地從門走出來，打量了一下韓岡，問道：“敢問人何人？”

韓岡走上前，和聲道：“在下韓岡，是先生的弟子，今次京途徑橫渠，特來探訪。”

……

又是一日的奔馳，著百步外地驛館，劉仲武猶豫了一下。在路上奔波了一天，他不是不累，但一想到進了驛館後，說不定還要跟韓岡打上照面，心中卻更覺得疲憊。

在街中躊躇了一陣，劉仲武頭一擡，盯上側的一座高約一丈的綵棚。綵棚之後的樓閣正門上，掛著昇平樓字樣的匾額。這是一座酒店。

店門前用竹竿和帛紮的迎客綵棚是酒店的標誌，秦州兩座大酒店——惠樓、永平樓——前都設有綵棚。這個風俗還是這幾年從京中興起來的，劉仲武也曾聽說東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門口都有綵棚裝飾，座座都有三四層樓那麼高。而咸城裡的這座昇平樓，門前綵棚只有一丈，只能算是湊數的作品。

劉仲武看昇平樓用圍牆括起了一座大院子，怕有數畝大小。這麼大的一片地，不應是僅僅吃飯喝酒的地方，應該還能住宿。不過在這裡住上一夜，他懷裡本就不算沉重的錢袋可是要瀉肚子了。

費錢就費錢罷，總比跟韓岡撞上要好，劉仲武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往京城的這些日來，自來的韓岡讓他頭疼不已。手不打笑臉人，韓岡自始至終都沒有失禮的地方，又不好真的翻臉，他只能每天都苦捱著。現在想想，還是自己總是住在驛館裡的緣故。

他算是豁了出去，也不想省什麼錢了，雖然到了京城中，要打點的地方很多，本想著要省一省的，但跟韓岡走得近了更加不是事。劉仲武心底作了決定，等明天就轉從長安道走，拖上一程的時間，與韓岡錯上一天，就不必怕再與他照面了。

站在店門，劉仲武向一張。店中客人倒不多，而且並沒有個韓岡模樣的坐在裡面。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劉仲武又苦笑起來，現在他幾乎都了了驚的老鼠，千方百計都要躲著韓岡那隻貓走。

擡步進店中，一名店小二忙迎了上來，殷勤地問著：“客，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劉仲武沉聲說著，“先弄些好酒好的上來，再給灑家弄間乾淨上房。哦，對了！門口的那匹赤騮是灑家的馬，好料儘管上，草料錢自算給你。服侍得好，明天不得賞賜！”

“客哪裡的話，就算不賞賜，難道小店還敢慢待不？客且放一百二十個心，若是瘦點皮，儘管用鞭子小的出氣。”店小二的皮子利落，話也說得漂亮，領著滿意得點著頭的劉仲武進了店中，高聲地喊了一句：“住店的一位~~！上房一間~~！”

小二用著唱曲兒的調子，拖長聲衝著裡面代了一句，又找了一個跑的小子出門牽了劉仲武的馬，去店後的馬槽安置，這才引著劉仲武上到比較清靜的二樓中。

二樓上客人也不多，大小加起來十五六張桌子，只有三分之一坐了人。小二安排了劉仲武坐下，順手拿著塊抹布，將本已經很乾淨的桌子又了兩遍，“不知客想吃些什麼。小店的招牌是排蒸荔枝腰子和兩紫蘇魚，還有上好的錦堂春，再香醇不過，一杯便能醉人。”

“出門在外，也沒個什麼挑的。就把你們店裡的招牌上兩道來，再弄盤管飽的好，一併燙上兩壺錦堂春。”劉仲武也放了開來，既然已經敞開了錢袋，也沒必要再節省個什麼，好酒好菜便都點上。

“好嘞！”小二應起聲來仍帶著曲調，向下傳菜也彷彿在唱歌，“排蒸荔枝腰子、兩紫蘇魚各一份，白切羊一盤，玉堂春兩壺嘞……”回頭又道，“客請待，小的先下去給客端點果子上來！”

小二蹬蹬蹬地下樓去了，在樓上服侍的一個小拎著個大銅壺，過來給劉仲武倒了一杯滾熱的茶湯。

茶湯中滾起的熱氣薰在臉上，雙手攏著杯子，溫暖的覺從掌心傳遍全。有熱茶沒韓岡的地方，讓劉仲武坐下來後便不想再站起。他般地慨著：“安逸啊……”

這時本是揹著樓梯口，獨坐在窗邊一桌的客人緩緩轉過頭來，舉起酒杯，在劉仲武突地變得又青又紅的臉中放聲大笑：“子文兄……真是人生何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