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並不知道因爲自己區區一個從九品的,已經驚到天子和宰相頭上。他現在一邊讀書,一邊安安心心地等薦章被批準的消息從開封過來。屆時他就要啓程去京中流銓繳三代家狀——所謂家狀,也就是包括祖宗三代的姓名、年甲以及有無過往罪行的個人簡歷,其上還要有鄉鄰作保,證明份確鑿——如此一來,就能領到一份告,這就是他爲員的憑證。
自家的房,韓岡伏在案前運筆疾飛,一行行蠅頭小楷出現在雪白的紙面上,轉眼便是一頁。這是他在抄寫過去那一位曾經抄寫過的《榖樑傳》。雖然現在可以買得起自己想要的書籍,但韓岡深信一句話,好記不如爛筆頭,再怎麼讀書背誦,也比不過親手寫上一遍記得更牢,書架上的所有經書典籍,他都打算重新抄寫一遍。
榖樑傳是春秋三傳之一,與左傳、公羊傳都是孔子所著《春秋》一書的註釋。春秋是魯國的史書,爲孔子所刪改修訂,後來爲儒家經典——孔子這番作爲,稱爲“筆削春秋”。爲其註釋的傳,據說有九種,但流傳下來的,便只有左氏、公羊、穀梁三傳。
不論春秋還是三傳,都是經部中的重要典籍,韓岡的前早在張載門下就已通讀過。如今韓岡拿後世的眼來比較,覺得這三傳裡,左傳更像是歷史書,用富的歷史資料將《春秋》中的簡短記錄進行擴展註釋;而公羊、穀梁更接近於政治書,並不關心書記載的歷史,而是通過闡述《春秋》中的微言大義,來會孔子筆削春秋所要表達出來的用心和儒學理念。
左傳姑且不論,公羊和穀梁兩傳提起先聖的微言大義,總不了一條華夷之辨。而韓岡的老師張載,向學生解說《春秋》時,提得最多的也是藏在書中字裡行間的華夷之辨。春秋時,周室衰弱,四夷興起,南方的楚國本是蠻夷,卻自稱爲王。
後齊桓公在管仲的匡助下,尊崇周室,九合諸侯,制四夷,即所謂的尊王攘夷。此一事,最爲孔子所看重,所以他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沒有管仲,我就要被迫學著夷人的模樣,披散頭髮,穿起左衽的服,意指泱泱華夏被夷人所毀。
在孔子千年之後,胡人安祿山毀了大唐盛世,五代又有胡人流坐莊,眼下西北二虜猖獗,中原不振,所以宋儒一說起春秋,就要提到華夷之分,尊王攘夷,至於其他方面,卻是泛泛而談了。
“民族主義看來並不侷限於時代。”韓岡邊抄邊想,到的傷害越重,激起的反彈也越大,尤其是漢族這個自尊心和自豪都極強的民族,更是如此。
雖然此時對民族之分還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但單是提倡華夷之辨已經足以在漢人與夷人之間劃出一條深深的鴻,唐代那般海納百川的況絕不可能出現在宋代。韓岡本就是從民族主義思強烈的時代來到北宋,對宋儒對隋唐外族策略的反省,當然有著很深的。
思緒如,韓岡一不留神,將一個字抄錯了。白紙上,別字分外顯眼,就算有後世的橡皮也不乾淨,但雌黃可以。韓岡的手邊就有一塊雌黃,拿起來在別字上一塗,墨跡就被雌黃留下的所掩蓋。雄黃是端午時泡酒用的,而雌黃卻是古代的橡皮和修正。信口雌黃這個語,便來自雌黃的用途。
放下雌黃,重新拿起筆,房門這時被輕輕地敲響。韓岡又把筆放下,道:“進來!”
韓雲娘應聲推門。一新制的襦,剪裁得更爲,一條黃繡花的腹圍勒在腰間,俗稱的“腰間黃”襯得腰肢纖纖。一件花菱褙子罩在襦之外,遮住了前微微隆起的人曲線。比起三個月前,韓岡剛病癒的時候,又長高了些許的小丫頭更多添了幾分。步履嫺雅地走進房中,先道了個萬福:“三公子……”
韓雲孃的新稱呼,韓岡聽著扎耳朵,打斷道:“早跟雲娘你說了,不要這麼喊我。不就是當個嘛?過去怎麼的,現在還是怎麼。”
韓雲娘低著頭怯生生地說道:“那樣會被人說我……奴奴沒有規矩。”
韓岡眉頭皺了起來,真不知是那個渾蛋教了這些無聊的東西。韓雲娘本來就是個溫良賢淑的子,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賢妻良母的範兒,只是談吐舉止比不上大戶人家出來的子。
但跟在韓阿李邊長大,沒有學著滿口老孃,已經是老天保佑了。韓岡對此並不是很在意,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來自千年後等級制度已經寬鬆許多的時代,對言辭上的一點不合禮節並不是很在乎。
“在家裡,又不是有外人,講究這麼多作甚?貴在自然,刻意學著別人家的範兒,丟了本來模樣,反爲不。”韓岡一手,很練的把纖巧的子攬在懷裡。讓人迷醉的溫香玉著,晶瑩如玉的小耳朵就在自己邊,韓岡一時興起,忍不住張口咬了一下。
小丫頭渾一,彷彿過了電一般,如羊脂玉般細的臉蛋蹭的變得通紅,扭過子瞪著韓岡,嗓音細細的嗔怪道:“三哥哥!”
略有凹陷的眼窩中,一對泛著棕的剪水雙瞳清澈純淨,還能看見自己的倒影。看似嗔怒的圓瞪著的眼睛,卻約有三分意,七分。小丫頭這樣的反應,韓岡百看不厭。他雙手收,在韓雲娘耳邊聲道:“你現在這樣子,三哥哥纔是最喜歡的。”
偎依在悉的懷裡,嗅著悉的氣息。小丫頭的一顆惶惶不安的心,開始輕緩的跳起來。自從韓岡被舉薦的消息傳耳中,高興之餘,也有些失落。份的差距越來越大,心中總是擔驚怕,生怕三哥哥什麼時候討厭了自己。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又沒有個兄弟姐妹可以扶持,今生能依靠的良人只有韓岡。
覺到懷裡的心平復下來,韓岡輕輕地放開了手,再不放自己恐怕就忍不住了。只是他知道,小丫頭的心結不會那麼容易解開。更好的安方法不是沒有,但韓雲娘太小,至要再過兩年。韓岡暗歎一聲,這也是做帶來的副作用。
副作用雖有,但做是件好事。免徭役,減稅賦,這些都是跟著而來。而做的好卻不僅僅這一些。正如《儒林外史》中所寫,范進一旦中舉,便了岳父胡屠夫口中的“天上星宿”,自此田宅有了,錢財有了,奴婢也有了。
在北宋也是一樣,每逢進士放榜,多富貴人家守在皇榜下,準備找新晉進士爲婿,即是所謂的榜下捉婿。可這婿也不是好捉的,如今贈給進士婿的嫁妝底價已經漲到千貫,而且還有繼續上漲的勢頭——這是前幾天王厚找他聊天時,當作笑話隨口提起的。
韓岡雖然不是進士,但他的行卻也是一樣的好。被推薦爲的消息已經傳揚開來,一個才十八歲的名門弟子,又得多人推薦,前途實是無可限量。上門贈錢贈的不說,提親更是爲數衆多,所以王厚纔拿著榜下捉婿來打趣。
韓雲娘礙於份,做不得韓岡正妻。小丫頭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從沒有奢求過什麼。韓岡自問也沒有這個必要去挑戰世俗,但心中對韓雲娘不免多了幾分愧疚和憐惜。不過換個角度想,小丫頭有自己和父母給他撐腰,日後就算明正娶個格不好的大家閨秀進來,也不能把怎麼樣。
其實因爲一個而戰戰兢兢的不止韓雲娘一個人,韓千六也是有些不適應份的變化,對上門來的生客,很是頭疼。反倒是韓阿李,對待人接的規矩心中都有個譜,不論來客份高低,都能暗地裡幫著韓千六做得妥妥帖帖。
而韓岡本人,在了秦州城中一顆冉冉升起的場新星之後,則是表現出一副更加誠惶誠恐的樣子。送上門的禮,該推的推,該辭的辭,一件貴重點財都沒有收取,只收了些筆墨紙硯,以盡人,至於提親的,也讓父母給推辭掉。
在他看來,有了,能做的事就多了,本不需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見錢眼開。多人在盯著自己,一點差錯都會影響到自己的評價。何況如今來奉承韓岡的,多是些想投機的寒門,一干豪門大族都還在觀中。
州中的傳言都說韓岡殺太重,幾次出手,折在他手上的人命,都有幾百條,算上末星部,一千往上跑。而他日前捉了陳緝,斬了過山風,送了近三十個首級去衙門,徹底絕了陳舉家的後,更是印證了這番謠言。基深厚的大家族很喜歡招這樣的婿。
對於此事,韓岡倒是一點不在意,大丈夫何愁無妻。何況三十歲沒娶渾家的措大多了去了,他的年紀才十八歲,神年齡倒是年長一些,卻更不會把婚姻之事看得太重。實在憋不住,也不是沒地方可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儘快輔佐王韶完收復河湟地區,從九品的幕職,韓岡可沒興趣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