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日，天剛矇矇亮，向晚就邁出家門趕往了柳榮鎮。

遠空剛泛出一抹紅，他便到了市集，拿出自己預先備好找活計的牌子，又了個沒人的墻靠著，等東家找上門。

但沒想起得太早，加上趕路睏乏，不到一炷香就見了周公。

一個時辰後，當他被街道的嘈雜喚醒，才發現邊不知何時莫名其妙多了個人。

仔細看去，是個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男子，穿著倒還算乾凈，隻是沒扣上釦子，出壯的材，前刺著一隻栩栩如生的下山虎。頭發未束，散地遮住了眼，看不出是否酣睡。

向晚本想著嚎兩嗓子，又怕吆喝聲擾他清夢，便想換個地方重新擺上自己的牌子。

見向晚起要走，那人忽然扯住了他的角，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

被他拽住後，向晚先是一愣，回過頭一臉茫然看他幾眼，卻也沒有反抗，隻是保持了一份警惕，順著力道坐了回去。

……

「接活兒呢？剛來的？」男子將沾了灰的頭發往旁邊撥了撥，出一雙放縱不羈的眼睛，又擤了下鼻子，清了清嗓子，語氣生裡氣，頗挑釁的味道。

見他眼下顴骨位置有一道老疤，外加口上的刺青，相呼應下頗震懾之意，向晚頓覺不妙。

常聽聞鄉親說鎮上多地流氓，他雖不想惹事卻也不想就這麼慫了膽子，隻得強裝鎮定，雲淡風輕地答了句：「嗯……接點活，掙個生計。」

男子沒有接話。

向晚偏過頭沒再看他，隻是呆呆地凝視前方，但眼角的餘明顯到，男子已經轉過來麵對著自己，似乎在打量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男子才又轉了回去。

他背靠著墻，緩緩向上展開雙臂，用力仰著腦袋，雙目閉，借著鋪滿全的暖勁兒，舒服地了個懶腰。

這個懶腰持續了足足四五個呼吸時間。

對此時心裡有些忐忑的向晚來說，這四五個呼吸就像一頓飯一樣長。他怕男子展開之後到自己頭頂的手臂會突然落下，砸在他的腦袋上。

那他應當如何？

若是反抗，會不會被打地更慘？要是不反抗……隻怕以後再無法來鎮裡接活乾。

左右兩難，似乎都不是好選擇。

越弱，越容易被人欺負。年紀雖不大，但是道理他還是懂的。

可事實證明，向晚隻是杞人憂天，男子並沒這麼做，不過長長地撥出一口濁氣而已。

隻聽他語氣突然緩和下來，說不清是有些頹然還是有些懶散，但已不再帶有一挑釁的意味：「我李結，你什麼？」

「李結？你哪兒結？」

……

……

李結，原名李難。

後來，據講述，小時候的李難的確是個結，但是這病早已自愈，隻是大家習慣了這個稱呼，他也無法阻止。

久而久之，當他在外說起大名，若沒個臉的，指定無人曉得他是何方神聖。要一提李結，大家又都知道了。

向晚不關心這個，這是他的往事，無所謂是李難還是李結，隻是稱呼罷，橫豎不過都是眼前這個人。

一開始出於尊重，向晚還喚他李難，不多時，他自己反而不習慣起來，竟主提出讓向晚改口他李結。

向晚倒是隨和：「你的名字，你說了算。」

……

就這樣，倆人聊上了——

年紀相仿，又都閑來無事，李結從腰上解下一個布袋子，開啟袋口，倒了些香瓜子給向晚，問了向晚一些問題之後，便長篇大論道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來，他在鎮上的「紅館」謀了份看館的差使，也就是看場子。

「紅館」不僅是柳榮鎮最大的賭場，在整個郡城也是頭一號！聽說有家背景，此事不知真假。

隻知在「紅館」裡賭錢，叟無欺，莊家絕不出老千，能贏走多，純看運氣和本事。

李結從小就很能打，雖沒學過什麼功夫，也沒拜過師，更別提修煉，但偏偏是塊骨頭。

說是混混，倒也算行的端正，閑來無事熱衷打抱不平。

骨子裡就是個不怕事的主兒，大義凜然起來，連死都不懼。

正因為這個，紅館的館主相中了他，讓他從一個街頭地搖一變了紅館看館。

李結還算爭氣，吃著這碗飯，但凡有人鬧事或出老千，那後續的一切，他會理地非常令人滿意。

當然，紅館作為建安郡第一大賭場，看館眾多，遠遠不隻他一人。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李結的語氣有些發虛。

「我？我能為你做什麼？」向晚答道，話裡有屬於這個年紀可的認真。

「幫我看幾天場子，我要帶我老孃去郡城瞧病。」李結回答道。

這個回答似乎及到了向晚心裡最的地方。他平靜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為什麼找我？我們第一次見麵。」

「其他的看館不靠譜，但我覺得你靠譜。他們眼神不好，還參賭。我要是走了，那一片沒人看可不行。」李結一點都不結地說道。

「我哪兒靠譜？」

……

見他一時間答不上來，向晚主圓場，跳過了這個話題。

「可我還要接活兒乾，總不能……肚子。」

「再說我也不會打架。我爹孃常說，打架不好。」向晚補充道。

……

看了一眼滿地的瓜子殼，李結再一次解開腰上的布袋，給向晚說：「這些給你，都是平日裡老爺們吃剩的，我給存著。」

向晚嚥了口唾沫，沒有立刻接過，隻是低頭死死盯著他手上的布袋子。

「我李結，今年十五歲，本地人，家住柳榮鎮李家厝東巷六十一號。這一片基本沒人不認識我，隻求你幫我看三天。這三天的工錢歸你，我再額外付你兩天。五天加起來剛好一個錢。」

聽著李結加快的語速，他能到李結心裡的急切：「那要是有人鬧事怎麼辦？」

李結一聽，忽然眼笑眉舒，隨即解釋道：「你放心，但凡有賭客鬧事，那些看館手腳比誰都利索。紅館的規矩，誰擺平的事兒，館主那，誰就有賞錢，可不到你出手。」

向晚斟酌一番，覺得他的話前後矛盾，又抬頭看了一眼他的眼睛，發現並不像在說謊，於是問道：「既然都能擺平，那還要我去做甚？」

「抓千！」看著向晚的眼睛，李結充滿信任，乾凈利落地答道。

「抓千？」

「對。他們眼神不好，所以我才找你。」

……

向晚的眉角了，嘆了口氣，道：「別鬧。我對玩法一無所知，哪怕他出千了我也不知道，何談那些個抓不抓的……」

「不！你可以的……相信我！」說完，他徑直將還裝著大半袋兒瓜子的布袋放在向晚的上，又從腰間解下一塊腰牌遞了過去：「這是紅館的腰牌，戴上他，你就是紅館的看館。放心，館裡管飯！三天後，我一定回來……」

話音剛落，也不等向晚同意。李結便自行離開了。

獨自歷經兩年多風雨飄搖，長了一些的向晚，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找到了一份看館的工作。

「我隻想當個木匠……」看著李結離去的背影，他嘆了口氣。

大概算了算，按照這兩年多存的錢，如果能在「紅館」長期供職，再加上手頭的木匠活，估著再有一年多時間，十四歲年時，他應該就能籌齊買墳地的三百個銀錢。

說不定這是個機會——

他收起自己找活計的牌子，將李結給的腰牌別在腰間，打聽了一個大概的方向，便嗑著瓜子朝紅館走去。

「哪怕隻能乾三天，也能賺一個錢。何樂而不為？」

「況且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賭場什麼樣呢。進去長長見識也是好的！」想到這，他心裡忽然鬆快了許多。

……

未幾，移步到了紅館大門前，這建築看上去就像個酒樓，上下三層，卻比一般酒樓客棧大了不。

一隻腳還未踏進去，向晚便聽到裡麵沖天的喧囂大喊聲，似乎門口掛著的深藍布簾子都要被那巨大的音浪沖上天去。

按住有些浮躁的心，他小心翼翼掀開簾子進了門。

果然，裡麵是一片從未領略過的天地。

除了群擁的人，各類賭撞的聲音，罵娘聲，祈禱聲，屏息後發的吶喊聲，有如人間地獄。

向晚有個職業習慣，每完一件木雕，都會對著自己的作品發好一陣子呆，仔細研究檢查木雕的神態是否不夠完，不夠自然，是否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

故此，他進門以後目所至，並非桌麵上那些白花花的銀錢，亦非那眼花繚的賭博玩法，而是那一張張喜怒哀樂，各式各樣的臉。

兩年多的時間，向晚已經和一個年人的高相差無幾。但那張年的臉，卻掩蓋不了他真實的年紀。

雖然無法準確看出他不足十三歲，但瞧著最多也就是一個十四歲將滿未滿的年。

這樣的年，在魚龍混雜的賭場裡，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大家的目都聚焦在賭桌上，而向晚，就像是一隻盯著獵的狼。直勾勾，完全不加掩飾地看著每個人臉上形形的表。

整整兩天時間。

他不眠不休，除排泄外，連喝水都在揣每個人的神態，雙眼起了也毫不在乎。

賭場似個大雜燴，不管是看場的看館，賭客老爺們，館客的小廝，放息錢的活閻王，還是那些個莊家櫃主們，每個人在很短的時間都會替出幾十副麵孔。

這世上，再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裡的人心更復雜。

他似乎覺到了雕刻的真諦。如果現在手中有一塊木料、一把刻刀，他甚至覺得自己能刻出一個眾生相來。

相，由心生。

看了相，自然就能看心。

「果真沒來錯地方，在這裡的兩天，比我在家裡悶頭刻一千個一萬個木頭都有用。」

這一切有若醍醐灌頂般令他益匪淺，就連那一個銀錢的報酬對他來說，似乎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這次回去，我的雕工必能更上一層樓！不！三層樓！」向晚心驚喜萬分，他恨不能立馬飛奔回家，拿起刻刀檢驗自己的雕工境界。

而就在這時——

浩浩數百人中，一個如屠夫般怒眉橫的男子，麵部神態忽然出現了一瞬細微變化。

雖說大多數人的神態都在不斷變化，可唯獨僅有此人給向晚的覺甚是不同，猶如凜冽的寒冬有暖風過境，詭怪而不和諧。

「此人因何發笑？」

敏銳的捕捉到後，向晚便判斷個中似有貓膩，霎時瞇起了眼，死死盯住屠夫男子的雙目。

「他的眼神也是……雖已努力藏，卻依然有遮不住的期待和……」

方寸無疆

方寸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