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都還有三分土，可況是個人。

陶姑姑道：“娘娘，外頭冷，還是先回去吧。”

顯德皇后搖了搖頭。的手腕上帶著一串佛珠，那是在廟裡爲永樂帝求得，每天夜裡都要念著那佛珠抄佛經，祈求上天能憐憫世人，能讓奇蹟發生。

那佛珠每一粒都被磨得亮圓，顯然，顯德皇后戴著它已經很多年了。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好很圓，這場仗再過不了多久，大約就要滿上一年了。一年月圓月缺，凡是都有一個好結局，眼看著就要彰領功勳，偏偏近來老是沉不住氣，做出一些失態的舉。

心中很有幾分厭棄自己，轉過頭，想要往前走。冷不防聽得一聲“霹靂啪拉”的聲音，低頭一看，手上的佛珠不知什麼時候串子斷了，那些佛珠紛紛從斷裂的繩子上散開，掉在地上，擊打發出清脆的響聲。

好端端的，佛珠怎麼會斷？

“陶姑姑…。”顯德皇后喃喃開口，心中忽的涌上一陣不安。彷彿心都被人攫了，一瞬間竟要不過氣來。

“娘娘！”陶姑姑嚇了一跳，連忙來攙扶。顯德皇后擺了擺手，自己有些慌的蹲下，道：“快，快幫我撿起來……”

陶姑姑剛蹲下來，便見鄧公公邊一直跟著的小太監匆匆忙忙跑了過來，面驚惶，道：“娘娘，皇上有些不好，您快去看看吧！”

顯德皇后方纔撿起一顆落下的佛珠，聞言，手上不由得一鬆，那佛珠便順著地上滴溜溜的打轉，一路掉到了池塘裡，在水面上連個水花也未曾打起，“啵”的一下沒，再也不見。

……

養心殿裡，外頭的太監宮都跪了一屋子。

鄧公公站在屋裡的一角，垂著頭，神十分哀慼。

顯德皇后進去的時候，高湛剛從裡面出來，見了，便是搖了搖頭。

顯德皇后腳步一個踉蹌，得虧扶著陶姑姑的手，纔沒能倒下去。

半晌之後，道：“你們都下去吧。”

榻上的永樂帝也揮了揮手。

屋子裡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顯德皇后上前。

走的極爲緩慢，似乎在抗拒著某個不願意相信的結局。可又不得不上前，待走進塌了，便半跪在榻前，看著榻上的人。

永樂帝也瞧著，瞧了半晌，反倒笑道：“也好，臨走之前，總算也喝過你釀的雪釀了。”

“行止……”顯德皇后含淚看著他。

喚的是“行止”，永樂帝的字，而不是“皇上”。那是尚且還是的時候，蕭皇后喜歡，與說謝熾的字。顯德皇后很喜歡謝熾的字，覺得這人很正直。

雖然在漫長的歲月裡，他也曾給過他無法磨滅的傷害，但是顯德皇后的心仍舊沒有辦法從對方上離開。

人生是不是註定就有這麼一場緣呢，這緣分來的並不圓滿，甚至稱得上劫數，這劫數將要結束得時候，卻執拗的不願意放開。彷彿飛蛾撲火，不到最後一刻，永遠不主放手。

“晴禎，我不能陪你了。”永樂帝很歉意的道：“當初你嫁給我，原以爲會被保護，事實上，這麼多年，你什麼都沒有得到。”他說的很緩慢，沒說一句，都要歇一陣，似乎很吃力。

顯德皇后道：“別說了。”

他們二人，從爲帝后開始，一個自稱“朕”，一個自稱“臣妾”，偏要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迎來再不會有重逢的別離之時，才用“你我”相稱，纔像是一對普通的夫妻模樣。

他說：“你去過自己的日子吧，你這麼好，日後一定能過的很幸福。嫁與他人，不要再選我這樣自私的夫君了，找個疼你你的……”

顯德皇后泣不聲。

突然覺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便見永樂帝目炯炯的盯著，他咬著牙，道：“可是我不甘心。我不希……我自私的很，你是我的人，我便不願意你跟了旁人。”

顯德皇后一愣。

“這一年來我努力活著，希能多幾日，其實不是因爲想要看見謝淵君臨天下。這天下大業已經塵埃落定，我沒什麼放不下來的，我只是…。捨不得……”他費力的了口氣：“我捨不得你……縱然和你做夫妻多半日，多一刻，也很好。”

“當初第一次見你，後來你被召宮中，其實不是母后的主意，一開始就是我，是我告訴母后，覺得你很好。這麼多年，你以爲我滿意的是‘顯德皇后’，其實不是的，我說任誰都能做這個皇后，只要能做好，其實不是的，一開始就是你。那些話……都是騙你的……”

顯德皇后捂住，道：“你爲何不早說？”

永樂帝的臉愈發蒼白，他的聲音低微道幾乎聽不見，他說：“可惜我命不好，連累了你一生……”他出手，似乎想要幫顯德皇后去臉上的淚痕，然而作纔剛到一半，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眼睛闔上了。

顯德皇后捂著自己的，埋到被褥裡痛苦的哭泣。哭的撕心裂肺，可是外頭一點兒都聽不到。把自己的聲音都掩埋在厚重的被褥之中，恨不得將自己整個人也埋進去，從此以後，就能不聽、不看、不怪、不想。

銅爐裡的薰香嫋嫋升起，在半空中四散開來，屋中只有忍的，抑的哭泣，窗外的月亮明亮又溫，圓滿的不像是真實。

半晌之後，顯德皇后站起來。溫的將永樂帝上的被子掖好，又穩了穩他的脣。對著鏡子整理好自己的髮，去眼淚，將門緩緩打開。

跪著的一屋子太監宮在外，鄧公公躬上前，顯德皇后平靜開口：“陛下歿了。”

鄧公公一怔，隨即肅然跪下軀。將拂塵往前一放，狠狠地磕了幾個響頭。

外頭的太監宮見狀，亦是跪下磕頭，聲音慼慼，響徹九重宮闕。

“陛下——駕崩——”

……

沈妙看向顯德皇后，顯德皇后穿著一素白的縞服，的神依舊溫和沉穩，彷彿任何事都不能撼心底的從容一分。

朝堂經過短暫的，到底是平靜下來。

永樂帝臨死之前打點好了一切，包括傳位詔書，包括朝堂之可能出現的。固然有人蠢蠢，但永樂帝安排的人馬也並非只是擺設。況且謝景行如今頻頻傳來捷報，世人都知道，永樂帝無子，傳位於這唯一親的兄弟，是早已決定的了事實。

不是沒有懷疑之聲，但懷疑之聲終究會漸漸淡去。謝景行表現出來的勇厲，永樂帝安排的周全，朝廷裡竟然固若金湯，在這個時候，竟也沒出什麼子。或許他們也知道，一旦那一位睿親王回來，帶回來的不僅僅是勝利，還有明齊和秦國的國土，這征伐世將徹底一統，一個帝位，反倒不那麼重要了。

倒不如乖順安分，等這位新帝凱旋歸來登基，還能分得一份功勞。

前朝只有利益，後宮呢？

後宮的人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君主，自然是茫然無措。有尋死覓活的，更多的卻是在爲自己後半生打量。永樂帝后宮的嬪妃中，大多都是朝臣的兒，他自己主納進來的，幾乎沒有。況且永樂帝生來冷清，除了之前格外寵過盧靜以外，對並不怎麼貪，因此，同那些個嬪妃之間，倒也算不得恩纏綿。永樂帝駕崩後，這些個人都主同自己家族求救，指著能在下半生尋求一條更好的出路。

顯德皇后平靜的理一切，發國喪，皇陵。沒有要求任何人陪葬，永樂帝將自己的後事都代過了鄧公公，一切都循著他的意思來。

沈妙在夜裡的時候來探顯德皇后，自從永樂帝皇陵之後，更是顯得格外平靜。今日又是中秋，圓月在天，卻在未央宮裡聽著婢子琴。

沈妙讓那琴的宮下去，顯德皇后纔看到，似乎倦極，又笑了笑，道：“你來了。”

“天冷了，娘娘須得多加裳，若要聽琴，便將小爐熱一下，省的著了涼。”沈妙道。

顯德皇后不以爲然的一笑，指了指桌上的月餅，道：“廚房做的，本宮之前想要讓人給你送去，後來想著大約已經送過了，便沒有再管。”

沈妙笑道：“娘娘也吃些吧。”

顯德皇后擺了擺手：“本宮吃不下。”

傳位詔書已下，等謝景行回到隴鄴便登基，介時沈妙便是皇后，說起來，如今和顯德皇后這般稱呼其實是不妥的。不過二人皆是沒有在意。

“這些日子，本宮一直在想著從前，本來覺得，皇上走了，這是本宮早就知道的事實，本宮一定會慢慢習慣的。可是日子越久，卻越來越覺得不習慣。日裡總覺得心空落落的，了東西似的，親王妃，景行走了後，你也是這樣麼？”

沈妙一愣。

思念麼？自然是有的。尋常覺得每日在眼前沒什麼了不起，等真正分開之後才驚覺自己失去的是什麼。分別的時候，人大約是能想明白自己的許多。不過……沈妙下意識的向自己的小腹，大約是因爲腹中還有個小傢伙，這漫長煎熬的日子，便也顯得不那麼乏味了。

“你大約和本宮是不一樣的。”顯德皇后不等沈妙回答，就自顧自的道：“從前陛下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將你的事打聽過來。本宮聽著，便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人，你對付明齊皇室，保護沈家，你一開始，大約就是有著自己的想法。至於邂逅景行，與他親，都是偶然促的順其自然。若是你沒有遇著景行，你也能過著自己的生活，因爲你最初的目標，並不是爲某個人的妻子。”

“可本宮不一樣。”看著自己長長護甲上的紅寶石，道：“本宮家中富庶安定，與朝廷之中紛爭亦沒有矛頭，生來無憂。本宮遇著皇上，便覺得，人生裡最重要的事就是爲他的妻子，與他相攜一生。”手肘撐著腦袋，慢慢的說話，彷彿下一刻就要睡去，然而還是在說的。

“或許正是因爲本宮前半生過的太過無憂，所以纔不曉得，爲一個人的妻子，竟是這般艱難的事。”

沈妙不說話。

顯德皇后太苦了，這些日子，什麼都不說話，但是沈妙明白那種滋味。因爲訴說並不能改變什麼，但是有些時候，能說出來總歸是好的。顯德皇后眼下願意說出來，至比悶在心底更好。

“皇上走了，本宮就不知道做什麼了。後宮的人們也都遣散了，這宮裡原先吵吵鬧鬧，煩不勝煩，如今冷冷清清，讓人覺得怪孤單。本宮就想著，若是一開始沒有遇著皇上就好了，寧願如你一樣，與皇室搏鬥，保護沈家走的小心翼翼，也比這注定悲哀的結局來得好。”

說的太心酸，太絕，沈妙安道：“臣婦也是一樣的。其實沒有人的一生一直都是平安順遂，自打臣婦出生，除了父母兄長的關切，沒有一刻老天賞賜過好景，臣婦從來不敢去盼這些，所以事事只得相信自己。遇著殿下是臣婦的福氣，可若是沒有殿下，臣婦的路就算再艱難，也會走下去。”頓了頓，道：“皇后娘娘也是一樣，就算皇上先離開，可是皇后娘娘也當想想自己，爲自己而活，路再難，走下去看看，這也是皇上願意看到的。”

顯德皇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妙以爲兒沒將自己的話聽到耳中去，才聽到道：“親王妃，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