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西山坳，晨鐘驚飛鳥。

馬車走到山腳下就不能繼續往上了，一路上微涼的晨曦過陣陣飄飛的簾子闖進車廂裡，雖然涼，卻帶著一種清新的味道，夾雜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讓人神為之一振。

車伕掀開簾子扶我下去，剛一站定，抬起頭，就看到了整座西山被白的薄霧籠罩，晨鐘陣陣迴響在山中，襯得這一片越發的寧靜，如同畫中的景緻一般。

西山，我終於又來了。

上一次來這裡，還是黃天霸帶著我來此，短短的一年過去，卻已經是人非。

車伕扶我下了車，便規規矩矩的退到了一邊，兩個侍衛也很客氣，對我說道：“姑娘上去還願吧，我們就在這兒守著，不會打擾姑孃的。”

這應該也是裴元代過的，我笑了笑跟他們道謝，便轉朝山上走去。

山間霧重，連青石板上都是漉漉的，兩邊的青草綠葉尖上也沾染著晨，映著綵顯得彩斑斕，把我的角也****了，輕輕的提著子，一步一步的往上走。

還冇走到半山腰，我已經累得發昏了。

還冇好，就這麼來爬山倒的確是有些為難自己，我著氣抬頭看了看前麵好像冇有儘頭的山路。

這時，眼前好像恍惚著出現了一個人，微笑著低頭看著我，風萬種的眼睛在霧氣中氤氳著溫潤的，他輕輕的抬起手，將一條絹帕遞到我的眼前。

黃天霸……

一想到他，心裡不由的一陣酸，如果那個時候跟他走了，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了？

可現在——我就算不用看，隻回想也能想到自己這一路的狼狽，如果他看到了，會不會失？

我苦笑了一聲，歎了口氣，咬著牙繼續慢慢的往上走。

終於，到了紅葉寺。

我走得實在太慢，這個時候薄霧已經慢慢的散去，綠樹蔥茸，青翠滴的中是山寺一角出，遠遠的還能聽到和尚們早課誦經的聲音，檀香瀰漫著半山腰，更增添了一份靜謐。

金漆佛像仍舊和過去一樣，穩坐於上，低眉斂目的俯視著眾生，似有，又似無，我輕輕的走過去雙手合十拜了一拜，然後轉朝功德箱裡投了一塊銀子。

銀子沉甸甸的落下去發出哐啷一聲，正好兩個小沙彌從後院走過來，一聽到聲音，立刻朝我道：“多謝施主。”

我笑了笑：“兩位小師傅，我想拜會一下貴寺的住持方丈。”

年紀小一點的那個沙彌立刻道：“抱歉，師傅有客，暫不會客。”

我笑道：“實不相瞞，我是去年來貴寺許願，今天來還願的，聽說住持講經說法道行高深，想聽聽他講經。”

那小沙彌還想說什麼，倒是旁邊年長一點的那個一直看著我，這個時候突然一拍腦門，說道：“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去年黃爺帶來的那個姑娘！”

我看著他笑道：“小師傅記起我來了。”

“施主你等一等。”他說著便朝自己的小師弟耳語了幾句，那小沙彌聽了點點頭，朝裡麵跑了過去，他走過來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突然道：“施主你親了麼？”

“啊？”

我猝不及防被問這個問題，也不知道這個小和尚怎麼想的，下意識道：“嗯。”

“你相公呢？”

“……”我皺了皺眉頭看著他，卻見他天真的著我，似乎還是真的很認真的等我回答，我心裡苦笑了一下：“我，被休了。”

“啊？為什麼休你啊？”

“……”我看了看他，隻能瞎謅：“因為我——呃，不守婦道。”

“不守什麼婦道啊？”

“……”我這一次是真的哭都哭不出來了：“呃，無所出。”

“那你還打算再嫁嗎？”

“……”

我這一次是徹底謅不出來了，哭笑不得的看了一眼他旁邊的佛祖，心裡也忍不住腹誹——這到底是個什麼和尚啊？

心裡的話剛一落，後麵一隻手過來猛地一拍那小沙彌的後腦勺：“這也是你問的？”

抬頭一看，卻見一個材高大，白鬚冉冉的老和尚走了出來。他格壯碩，人也還神，尤其那雙眼睛在白眉之下，依舊炯炯。一掌把那小沙彌打了個趔趄，纔有些尷尬的朝我一稽首：“貧僧一嗔，施主，小徒失禮了。”

“冇，沒關係。”

“師傅，乾嘛打我？”那小沙彌著頭，委屈的撅著：“你上次不是說——”

“你還胡說！”老和尚說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難道是做拉保掮的？”

“哦……”那小沙彌還是有些委屈，乖乖的退下了。

我站在一旁冷眼看著，覺得有些奇怪，他們說的話好像——好像跟我有什麼關係，可又說不清楚，倒是那老和尚一嗔走過來，朝我恭恭敬敬的一禮：“讓施主見笑了。”

“哪裡。”

“不知施主此番前來尋貧僧，有何要事？”

“聽人說起大師修為高深，想聽大師講經。”

一嗔笑了笑：“不知是誰在姑娘麵前妄言。”

“黃天霸黃爺，和——”我笑了一下，看著那雙斂的眼睛：“揚州府尹劉毅劉大人。”

一嗔的臉上還在笑，可他花白的眉卻微微了一下，擋住了那雙眼睛裡一時的慌。

他低頭看了我一會兒，沉默了一下，側朝裡麵道：“施主齋堂請。”

“多謝。”

我看了一眼旁邊那小沙彌，朝他笑了笑，便跟著一嗔往後麵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到西山紅葉寺的後院。

一般來說，寺廟的後院是不允許涉足的，除了一些達貴婦，隻是紅葉寺在南方，又曾經有過“紅葉霜”的往事，恐怕來這裡的達貴婦也不會多。不過我一路跟著一嗔往裡走，肩而過的僧們倒也並不稀罕，各自低頭乾著自己的事。

走到一嗔的齋堂前，我看了看周圍，幾個房間都是門戶閉，空氣中還有淡淡的香味。

見我看了看周圍，一嗔道：“他們做完早課，還要下山打水。”

“哦。”我點點頭，跟著他推門走了進去。

他的齋堂倒是打掃得很乾淨，石床上放著兩個團，空氣裡也有淡淡的香，一嗔恭敬的請我坐上去，與我對坐，然後說道：“一年前施主隨黃施主一同來鄙寺，隻是走得太匆忙，未來得及向施主請教。”

我心裡雖然有事，但一提起當年，還是忍不住問道：“大師與黃爺相識很久了？”

“日子不短。”

“那，大師知道黃爺現在在何嗎？”

一嗔看了我一眼，目中有些警惕，還是說道：“黃施主一年多前離開揚州，便冇有再回來看過貧僧，隻怕雲遊四海去了。”

……

他果然，冇有再回來。

也許他現在，真的已經和慕華姑娘親，和揚州，和京城所有的過去都斷了聯絡，隻有這樣，才能得到世裡的一點平靜吧。

我心裡淡淡的笑了一下，一嗔一直看著我，這個時候說道：“不過，黃施主與貧僧相識，姑娘是知道的，但劉大人——他與貧僧並未識，施主為何說——”

我笑了一下，抬頭看著他：“大師和劉大人雖然並不識，可劉大人是在紅葉寺遇刺，和大師也算有些淵源吧。”

我一說完這句話，他的臉立刻變了。

他的臉一變，我就知道今天是來對了。

氣氛顯得有些抑，尤其是在這間小小的齋堂裡，這個材高大的大和尚坐在麵前，雖然一不，給人的覺也像一座山，我仍舊微笑著道：“大師放心，劉大人是個很明理的人，為了不牽連無辜，很多事他並冇有往上說。在下會知道，自然是有彆的人告訴在下，彆忘了，當時還有刺客被捉。”

“……”一嗔看了我一眼，目閃了一下。

“其實劉大人上一次來紅葉寺，是為了拜祭當年揚州城死難的百姓，也是他代朝廷的一個表態，說起來劉大人是一心一意為了南方的民眾著想的，隻可惜行刺的他的人，不僅傷了他的，更傷了他的心。”

一嗔聽到我說這些話，臉更沉了。

“刺客此舉，表麵上看起來是義舉，但刺殺朝廷命視同謀反，朝廷追緝也是合乎法理，到時候鬨得腥風雨，百姓又要說是朝廷的屠戮之刀濫殺無辜，可誰又知道，是誰讓朝廷拔刀的呢？”

一嗔突然笑了笑，說道：“施主，貧僧乃一方外之人，施主跟貧僧說這些，隻怕是有些——”

我也笑了一下：“既然大師對這些事不興趣，那在下還是跟大師論一論佛吧。”

“哦？施主有什麼想說的？”

“從東漢永平年間，竺法蘭與攝騰兩位高僧以白馬傳經中土，駐白馬寺，佛在中土已經流傳了幾千年，卻數次遭，老百姓寧可通道煉丹，也聽禪，大師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一嗔淡然笑了一下：“世人隻顧眼前的利益，通道煉丹，修的是仙飛昇，卻冇有人願意去修來世，可見世人目短淺，愚拙不堪。”

我點了點頭：“是啊，世人不修來世，是因為來世不在眼前。那麼，有些南方人看不到朝廷為南方做出的努力，卻隻見到眼前，賤民籍未廢，便急功近利與朝廷作對，甚至刺殺朝廷命，鬨得水火不容，這算不算是大師所說的，目短淺，愚拙不堪？”

一嗔的臉又沉了一下。

齋堂裡一下子變得很安靜，他看著我，過了很久慢慢說道：“施主來，到底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