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宮,武英殿東暖閣。
閣擺著銅盆,銅盆裡燒著通紅的貢炭,整個屋子溫暖如春。
朱元璋穿著明黃龍袍,面無表的掃視一眼下首站著的幾位朝中大臣,銳利的目令所有人軀微微慄不已。
沉默了很久,朱元璋開口道:“皇太孫的奏本,你們都看過了吧?”
羣臣躬齊聲道:“看過了。”
“‘商人之義利’,呵呵,他怎麼想到這個上面去的……”朱元璋的目再次回到龍案上一份淡青的奏本,臉上的表說不清是喜是怒。
羣臣訥訥不敢言聲,天威難測,面對這樣一位開天闢地的帝王,羣臣很難清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朱元璋將頭靠在椅背上,緩緩閉上眼,淡淡的道:“奏本既然都看過了,你們說說看法吧。”
羣臣再次低下頭,無人出聲,整個暖閣靜悄悄的,只聽見銅盆燃燒的貢炭不時發出噼啪的輕微裂聲。
良久,朱元璋仍闔著眼,但語氣卻分明有了些不耐煩。
“怎麼了?爾等皆朝中重臣,連一篇文章都評價不了麼?”
羣臣軀頓時一齊抖了一下,同時跪拜道:“臣等無能。”
能位列暖閣,被朱元璋稱之爲“朝中重臣”的人,皆是道德文章出衆之輩,當然不可能連一篇文章都評不了。
可是這篇文章卻很要命,它的作者是當今天子的親孫子,下一任的皇位繼承人,它的容更要命,通篇只表達了一個意思,那就是爲商人正名!
商戶爲賤戶,這是大明立國之初,朱元璋親自定下的國策,如今天子仍健在,他的親孫子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這是公然推翻了洪武皇帝以前立下的國策,說得好聽是諫言,說得不好聽,這是在跟天子唱反調啊。
祖孫倆觀念的分歧,旁人怎好說什麼?得罪誰偏向誰都不討好,洪武皇帝的屠刀,殺過的大臣還嗎?胡惟庸藍玉兩案,整個京師朝堂的大臣們幾乎都被天子陛下屠戮殆盡,誰敢輕捋陛下龍鬚?除了裝啞,大臣們還能怎麼辦?
大臣們戰戰兢兢,一心只求朱元璋能放過他們,讓他們把這事跳過去,可朱元璋偏偏不想放過他們。
等了許久,不見有人說話,朱元璋枯槁的手指輕敲了幾下龍案,淡然道:“黃子澄,你是春坊講師,又是伴讀東宮,教授太孫課業,太孫是你的學生,你先來評一評太孫的這份奏本吧。”
黃子澄四十多歲,是個乾瘦矮小的中年人,他雙目有神,面孔瘦削,頜下幾縷青須,襯映得整個人神矍鑠,十分乾練。
聽到朱元璋點名,黃子澄渾也了一下,但他不敢有毫遲疑,上前一步,想了一下,道:“陛下,太孫這份奏本,文采是上上之選,駢句嚴謹,對仗工整,實是不可多得之佳作……但是,奏本中所言之觀點,陛下,請恕臣不敢茍同。”
朱元璋仍闔著眼,似是疲累了一般,靠在椅背上,但他臉上若有若無卻出了幾分笑意。
“黃卿,說詳細點,你爲何不敢茍同?”
“陛下,聖人云: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聖人千年前便將君子與小人的區別劃分出來了,商人者,無論再怎樣飾其行,仍不了他們逐利的本,既是逐利之輩,那便是小人,義從何來?臣以爲,太孫殿下所言實乃大謬。陛下立國之初便以商者爲賤業,是因爲商者逐利忘義,不勞而獲,只知以低買高賣的投機之法爲生,爲世人所不恥,所以,太孫殿下所言,請爲商人從賤籍中提拔出來,此舉乃違背陛下立國之初便定下的祖制,臣萬萬不敢茍同!”
黃子澄一番話說得中規中矩,不卑不,引聖人之言,反駁了朱允炆的觀點,羣臣聽後紛紛點頭,這羣大臣是從小讀聖賢書長大的,對黃子澄的反駁言論自是萬分贊同。
朱元璋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線,細長的隙中,一道銳利如刀鋒般的目緩緩掃過羣臣,隨即他的眼睛又閉上,慢慢吞吞的道:“黃卿不愧是春坊講讀,學識文采不俗,呵呵,你們還有何看法?”
羣臣低頭齊聲道:“臣等附議黃大人之言。”
朱元璋神不變,枯槁的手指輕輕敲著龍案,一下又一下,彷彿敲在衆人的心上,羣臣聽著那節奏緩慢的敲擊聲,臉齊變,額頭上紛紛冒出一層細細的冷汗。
沉默了許久,朱元璋開口道:“你們都附議?沒人反對黃大人的話麼?”
羣臣再次齊聲道:“臣等附議黃大人之言。”
朱元璋微嘆了口氣,道:“朕知道了,爾等都退下吧,太孫所奏之事,緩議。”
羣臣紛紛面喜,“緩議”是一種比較委婉的說法,實際的意思是擱置,甚至永久不議。
看著大臣們作一致的緩緩退出武英殿暖閣,朱元璋的臉忽然沉下來。
帝王看待事的角度與大臣不同,大臣們只看到事的本,而帝王看到的,卻是與事有關的整個大局。
朱允炆能提出與他完全不同的想法,朱元璋並不生氣,對外他是殘暴嗜殺的皇帝,可他對卻是一個慈溫和的祖父,他的殘暴嗜殺,完全是爲了朱家子孫。
朱允炆能有自己的想法,朱元璋不但不生氣,反而很高興。這個孫兒是他親自指定的繼承人,將來要從他手中接過這皇位和江山,代替他統治萬千子民,一個皇帝若沒有自己的主見,如何駕馭臣民?從朱允炆的這份奏本中,朱元璋清楚的覺到,孫兒長大了,懂得分辨是非了。這個認知讓他很是欣喜。
朱元璋到不滿的,是今日暖閣羣臣衆口一詞的聲音。
不論他們的觀點誰對誰錯,對帝王來說,臣子的衆口一詞,是個很不好的現象,這是臣權駕凌君權的先兆!這種現象十幾年前也曾經在朝堂上出現過,那時朝堂上一手遮天,得意狂妄的人,便是宰相胡惟庸!
今日這些臣子滿口聖人云的迂腐之調,異口同聲的反對朱允炆的觀點,將來呢?將來他朱元璋死後,若是朱允炆又提出一個令羣臣不敢茍同的想法,他們是不是也如今日一般,異口同聲的反對,然後君主的法令便執行不下去,如此一來,君權何在?朱允炆如何坐穩江山?他朱家子孫的皇帝權力豈不是會被座下那些迂腐的大臣們給完全架空了?
朱元璋眼皮猛跳了幾下,一兇戾之氣在腔中盤旋蔓延,他又有了一種殺人的衝。他想把這些迂腐固執的大臣們全殺,再換上一批聽話的臣子,天下盡在他朱元璋手中,他不介意多殺幾個讀書人,更不擔心沒人當。
隨即朱元璋又冷靜下來,他老了,殺了一輩子的人,殺膩了,殺得心慌了,他不想再殺人了。
目再次落到龍案的奏本上,朱元璋的臉上閃過一抹笑意。
“來人,宣袁忠覲見。”
未多時,一飛魚服的錦校尉袁忠虔誠的跪在朱元璋的腳下。
朱元璋閉著眼,緩緩道:“太孫今日向朕奏言,所奏乃商戶之事,你終日伴駕太孫,可知他爲何忽然提起這事麼?”
一個自小在皇宮長大的皇室貴胄,忽然爲民間社會地位最低層的商人正名,這是個很不正常的現象,朱元璋必須要弄清楚事的來龍去脈。
袁忠匍匐於地,恭聲道:“回陛下,太孫殿下昨日又去了江浦縣醉仙樓……”
朱元璋的眼睛立馬睜開,沉聲道:“江浦縣?又是那個名蕭凡的酒樓掌櫃麼?”
“是。”
朱元璋的眉頭皺了起來,語氣中似醞釀無限殺機:“如此說來,太孫所奏之商人事,不是他的想法,而是那蕭凡指使的?”
聽著朱元璋森的語氣,袁忠額頭上的冷汗流下,他腦子飛快轉了一下,然後說了一句不太完整的實話。
“回陛下,太孫殿下與蕭凡談大約一個時辰,太孫殿下回京師時,一路若有所思,當晚便寫下了這份奏本。”
朱元璋冷煞的面容終於漸漸平緩下來,臉上也悄然浮現了一抹欣笑容。
“爲君者,需時刻了解民間疾苦,太孫能有自己的想法,又能爲民向朕請命,此舉大善,呵呵。”
袁忠仍跪拜於地,一不,聽得朱元璋如此說,袁忠心裡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
長久跟隨太孫殿下出醉仙樓,袁忠與那位酒樓蕭掌櫃自是了,雖未深結識,他卻對溫文爾雅,不卑不的蕭凡有了一些好,這樣的人不該死在他的一句話裡。
朱元璋的手指又輕輕敲了幾下龍案,目一片深思之,口中喃喃念道:“蕭凡……又是這個蕭凡……”
隨即朱元璋沉聲道:“袁忠,你去辦一件事。”
“請陛下吩咐。”
“派人去查這個蕭凡的家世,往上查三代,再查這個蕭凡的爲人稟,若他家世不清白,爲人又有虧德行守……”朱元璋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隨即雙目猛然睜開,目一片肅殺之氣:“……你便將其殺之!此事不必讓太孫知道。”
袁忠渾輕了一下,然後堅定的道:“是。”
“朕本起於布,並不反對太孫民間的平民朋友,但朕不能容許一個家世不清白,心懷鬼胎之人跟太孫朋友!”
“陛下聖明!”
袁忠遲疑了一下,又道:“陛下,若查出蕭凡家世清白,爲人亦沒問題,又如何?”
朱元璋想了一下,微微出笑意:“那就再問問他識不識字,然後把他帶進宮來,朕要召見他。”
“遵旨。”
袁忠緩緩退出了暖閣。
朱元璋手拾起龍案上朱允炆的奏本,翻開又細細看了一遍,半晌,他擡起頭,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道:“朝堂,還需有個不同的聲音,允炆邊,也要有個年輕的肱骨之臣輔佐纔是……”
…………
…………
當晚,京師皇宮的外朝熙和門在夜中緩緩開了一線,數騎便裝打扮的錦親軍悄然出宮,奔向京師城外的江浦縣,緹騎四出,分明暗兩路,開始了分頭調查蕭凡其人。
在江浦的蕭掌櫃,渾然不知一個小小的商人地位貴賤的討論事件,已被皇太孫寫了奏本,遞到了朱元璋的龍案上,他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然上達天聽。
他仍然悠然自得的當著他的酒樓掌櫃。
——如果那位負絕世武功的太虛道長不糾纏他,那就更悠然自得了。
相比之下,太虛老道很不悠然,不知爲何,他似乎很執著於教蕭凡練武,蕭凡不拜師,他就很痛苦,這些天他吃飯都吃不香了,他擺出一副“思想者”的造型,很有幾分“老年太虛之煩惱”的味道。
“爲什麼你就是不肯拜我爲師呢?貧道的功夫你也親眼看見了,不是吹的,當今武林,鮮有能與貧道敵者……”
蕭凡嘆氣:“道長,爲什麼你一定要教我學功夫?我骨子裡其實是個讀書人,奉行的是君子口不手……”
太虛很不客氣的揭穿了蕭凡的本質:“呸!你還口不手呢,你搶手下夥計的碎銀子,這麼缺德的事兒都幹得出來,蒙誰呢你?”
蕭凡面有赧:“……正人君子偶爾也會犯點錯誤的。”
太虛繼續揭穿他:“你還指使貧道敲黃衙的悶。”
“適度的打擊,有利於年輕人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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