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侯府,房花燭夜。
兩個喜娘辦完差事,帶著侯府的婢從室魚貫而出,還未走出門,就迫不及待地竊語談。
“我活了大半輩子,還真沒見過長這麼標致的男人。”
“可惜嫁給了一個病秧子,哎。”
“有什麼可惜的,他嫁進來就是侯府君。要不是為了能給小侯爺沖喜的生辰八字,侯爺和侯夫人能看得上五品太醫院院判的兒子?”
“你說的倒也在理,這究竟是福是禍,還得過了日子才知道。”
……
談話間,喜娘來到外室,將兩扇門合上之前,朝裡頭看了眼︰一片喜慶的紅艷之中,侯府新嫁進來的君頭戴喜帕,如玉雕一般,靜靜地坐在喜床上。
大門緩緩闔上,喜房只剩下婚大喜的二人。
周遭都安靜了下來,林清羽僵了一日的腰背總算得以松泛。他微微子,喜帕上墜著的流甦跟著晃了晃。
戴著喜帕實在不方便。子嫁人時頭上的喜帕應當是由的夫君挑起,男子嫁人想必也是一樣的。
然而,他的夫君怕是做不了這件事。
他的……“夫君”。
林清羽抬手替自己拿下喜帕,視野終於變得開闊。他環顧眼前的輕紗幔帳,紅簾暖被。最終,將目投向床上沉睡的男子——南安侯府的小侯爺,陸晚丞。
燭火之下,林清羽面無表地打量著陸晚丞。
陸晚丞一大紅的喜服,眉若遠山,長睫濃,面頰清瘦,『』淡白如紙。即便雙目閉,病骨支離,也能看出生了一副極好的相貌。
從今日起,此人便是他的夫君。
他雖是男子,卻了另一個男人的妻子——他是大瑜朝第一個被“明正娶”的男妻。
可笑至極。
他為太醫署的考核準備了三年。如果通過考核,他將和父親一樣,為一名醫。即便不宮,也能在京城裡開間『藥』鋪,當個尋常的大夫。
可惜就在他準備大展宏圖之時,中宮皇后將他的父親到跟前,道︰“本宮聽聞你有一子,生於癸未年三月十一,辰時,可是真的?”
得到林父肯定的答復後,皇后便求皇帝給林家賜了婚,把林清羽許配給南安侯的嫡長子,陸晚丞。
京中權貴皆知,陸晚丞生有不足,纏綿病榻多年。他出生時,南安侯特意請了太醫來府中相看,太醫曾斷言,陸小侯爺活不過弱冠之齡。
今年,陸晚丞已然十九,子一日不如一日。眼看他日薄西山,大限將至,南安侯別無他法,寫信求助大瑜朝那位據說能通天地知鬼神的國師。國師給他的回信只有一行生辰八字,正是︰癸未年三月十一,辰時。
違抗皇命是死罪,林清羽一人死不足惜,但他要護著年邁的雙親和弟。他就這樣了陸晚丞的沖喜男妻。
十幾年寒窗苦讀,全了笑話。
此刻亥時已過,門外守夜的婢道︰“君,時辰到了,伺候小侯爺就寢罷。”
林清羽對著昏睡的夫君攥手指——要他伺候陸晚丞?開什麼玩笑。
高門嫁娶的規矩向來繁瑣。雖是匆匆忙忙的沖喜,南安侯府也派了教習的姑姑到林府教林清羽所謂的“男妻之道”,大婚前更是將他全上下,裡裡外外都洗了個乾淨,甚至還抹了脂膏一類的東西。
林清羽不好男風,從未過如此屈辱,要不是為了保住林家上下幾十口,他恨不能和陸晚丞同歸於盡。
見喜房裡沒靜,婢又催促了一聲︰“君,就寢罷。”
林清羽閉了閉眼,下上湧的惡意。他吹滅蠟燭,隻留下床前的一紅燭。陸晚丞還穿著金繁的喜服躺在被子外頭,這樣睡怕是會不舒服。
但這關他什麼事?他不得陸晚丞永遠不要醒來。
林清羽走至床邊,視線落在陸晚丞叉置於口的手上。
林家乃醫學世家。林清羽自小跟著父親鑽研醫。年時,他離家遊學,拜得名師,醫遠超同齡中人。是看陸晚丞的面『』,他就知道陸晚丞是病膏肓,必有沉痾痼疾。
為了確認這一點,林清羽屈尊為這個病秧子探了探脈。陸晚丞的手腕涼得嚇人,仿若是從涼水裡撈出來一般。
和他猜測的差不多,陸晚丞元氣衰竭,已有絕脈之兆,除非神醫再世,否則陸晚丞最多熬不過半年。
他隻用忍半年。等陸晚丞病逝,他就能解。
林清羽手上不自覺地用上了力,在陸晚丞的手腕上留下兩道淺痕。
忽然,那蒼白的指尖了一。
林清羽本能地松開手。陸晚丞的手摔回床上,只見他眼眸在眼簾下滾了滾,長睫亦微微一。
陸晚丞要醒了?
林清羽表凝重,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陸晚丞。在他如刀的目中,陸晚丞緩緩睜開了眼楮。
陸晚丞眼中像蒙著一層霧氣,貌似什麼都看不清。待他眼中霧氣散去,便出一不解來︰“嗯……?哪裡來的古典人……”
呵,登徒子。都快病死了還不忘人。
林清羽冷聲道︰“你醒了。”
陸晚丞恍惚片刻,啞聲詢問︰“你是誰?”
林清羽眼中閃過一驚訝︰“你不認識我?”
兩人是第一次見面不假,但陸晚丞只要長了腦子,看到他上的喜服就該明白了。
陸晚丞搖搖頭,悶咳了兩聲,道︰“雖然很老套,但是我還是想問︰這是哪,我怎麼會在這?”
林清羽︰“……”莫非,病秧子是病傻了?又或者,陸晚丞本不知道這門親事?
沖喜之前,他聽父親提起過陸晚丞的病。據說陸晚丞近一個月來昏昏沉沉,病得神志不清。若真是如此,陸晚丞很可能對這門親事完全不知。
林清羽臉『』緩和了幾分︰“我姓林,名清羽。”
“林清羽?林……清……羽。”陸晚丞念著他的名字,仿佛想到了什麼,“那個死在東宮的人太醫?”
林清羽蹙起眉︰“什麼?”
陸晚丞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滿臉的愕然,忽然掙扎著試圖坐起。
出於大夫的習慣,林清羽把『』的病人按了回去︰“你想幹嘛。”
“鏡子。”陸晚丞一手捂著口,一手指著放在櫃子上的銅鏡,長發散落一枕,“咳咳,把鏡子給我。”
鏡子?
林清羽將銅鏡給陸晚丞,問︰“這鏡子有何不妥?”
陸晚丞看見鏡子裡的自己,見了鬼一般的,眼楮驟然睜大。他的表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忍了半晌,幾乎要不過氣來似的,最後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個字︰“……『』。”
守夜的婢聽見喜房裡的靜,敲門問道︰“君,可是出什麼事了嗎?”
林清羽看著如遭雷擊的陸晚丞,淡道︰“告訴你們侯爺和夫人,大爺醒了。”
婢馬上派人去稟告南安侯和侯夫人,接著又請了大夫來。沒一會兒,喜房裡便圍滿了人,林清羽站在最外頭,反而像個局外人。
給陸晚丞診脈的張大夫雖不是太醫,也是京城名醫。張大夫捋著須,難以置信道︰“老夫行醫數十載,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況。”
侯夫人急切道︰“張大夫,晚丞他究竟是……”
“夫人莫急,小侯爺能醒來,這自然是好事。就是這脈象……昨日,老夫也替小侯爺診過脈,當時的小侯爺元氣衰竭,離天人五衰也不遠了。可如今,竟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張大夫嘖嘖稱奇,“猶如神明助力,突然注了一生機到他。”
林清羽靜默思索。陸晚丞突然好轉,又並非回返照,是有些蹊蹺,他在醫書上也沒看到過類似的病例。
侯夫人一愣,問︰“那他的病是要好起來了?”
大夫不敢斷言,斟酌道︰“至有了一線生機。”
“好,好……”侯夫人激得落了淚,“晚丞,你聽見了麼。你的病有轉機了。”
陸晚丞沒什麼特殊的反應,隻道︰“聽見了。”
大夫又道︰“夫人,小侯爺才醒過來,還須靜養才是。”
侯夫人抹了抹淚,道︰“那母親就不打擾你休息了——清羽呢?君去哪了。”
眾人面面相覷。林清羽上前道︰“夫人。”
侯夫人握住他的手,含笑道︰“清羽,你一嫁侯府,晚丞的病便有了好轉。國師果然神機妙算,你就是晚丞的救星。我們晚丞,日後就拜托你了。”
陸晚丞抬起頭,朝林清羽看來。
林清羽似笑非笑道︰“夫人放心,我會盡心照顧小侯爺。”
侯夫人旁的嬤嬤打趣道︰“哎,君就別和我們一樣小侯爺了,得‘夫君’——”
大家一陣哄笑,無人注意到林清羽在喜服袖擺裡的手悄然握。
眾人散去,喜房再次恢復寧靜,紅燭也快燒到了盡頭。
陸晚丞躺在床上沉默不語,眉頭時皺時松,仿佛在努力回憶著什麼。
林清羽懶得理他,站在窗邊,看著窗外陌生的明月,上像披上了一層月。
不知多了多久,陸晚丞長舒了一口氣,道︰“哥們……哦,不對——人,你過來。”
林清羽涼涼道︰“你在誰?”
陸晚丞笑道︰“這裡還有別人嗎?”
林清羽回過。搖曳的燭在他臉頰染上了一緋『』的紅暈,眼角的淚痣如牡丹般明艷人。
人是的,但似乎脾氣不太好。
陸晚丞咳了兩聲,頷首示意林清羽坐。林清羽只在床邊站著,和陸晚丞保持著一條手臂的距離。
“我剛才是在梳理頭緒。”陸晚丞語氣從容,毫沒有剛醒來時的匆促。
林清羽淡道︰“你在想什麼與我何乾。”
“有點關系。因為我想的,是關於你的頭緒。”陸晚丞才說了這幾句話,已有些力不支,面『』蒼白,“若我早幾日來,定不會同意這門親事,讓你嫁給我守完活寡守死寡。”
林清羽神『』麻木︰“你現在說這些有何用。”
“確實。如今我們婚也結了,堂也拜了,全京城都知道我們是夫妻。”
林清羽一聲冷笑︰“沒有。”
“嗯?”
林清羽嘲諷道︰“我們沒有拜堂。你一直昏睡著,我是和一隻大公拜的堂。”
陸晚丞輕嗤︰“這都行。罷了,不拜也好,你不必把這場婚事當真。我總歸活不過半年,你就先委屈半年。等我死了,你再帶著我的產回林府逍遙快活,也不算太虧。”
林清羽一怔,狐疑道︰“還有這等好事?”
“有啊。不過能帶多產回家得看你自己的本事。”陸晚丞背靠枕,語氣懶散,“我這破,就不去玩宅鬥了。南安侯府水太深,我把握不住,隻想混吃等死,當一條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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