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靜琬與許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過電影后纔回去,靜琬到家差不多已經是十點多鐘。尹家因著與外國人做生意,多學到些洋派的風氣,靜琬雖是位小姐,晚上十點鐘回來也屬平常。吳媽聽見汽車喇叭響,早早出來接過手袋。靜琬一路走進去,見上房裡還亮著電燈,問道:“媽還沒睡嗎?”
吳媽說:“趙太太和孫家二,還有秦太太來打牌呢。”靜琬聽說有客人,於是走到上房裡去,果然見西廳裡擺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著,一擡頭瞧見,說:“大小姐回來了。”笑盈盈了聲:“秦伯母。”又跟趙太太、孫二打過招呼,方站到母親後去看牌。尹太太問:“晚飯吃的什麼?
我廚房正預備點心呢。”靜琬說:“我晚上吃的西菜,現在倒不覺得。”尹太太說:“你爸爸在書房裡,說你回來了就去見他呢。”靜琬答應著就去了。
一走到書房的門口,就聞到濃烈的煙味,說:“爸爸,你當心屋子燒起來了。”尹楚樊一直很慣這個兒,見著回來,不由就笑了,說:“小東西,專會胡說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臉突然一板,說,“我有話問你呢。”住了兒,說:“這回的貨下午已經到了,倒還順利,可是你怎麼夾在中間運了四箱西藥?萬一查出來,那還了得?”
靜琬聽他問這件事,仍舊是不慌不忙,說:“我聽建彰說,他們櫃上西藥缺得厲害,反正是大老遠跑一趟,我就替他帶了一點回來。”尹楚樊不由道:“你說得倒輕巧,萬一查出來,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氣,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著老,原來辦事也糊塗,怎麼能讓你做這種事。”
靜琬聽他這樣說,連忙分辯:“這事和許大哥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自作主張,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你要罵就罵我吧,跟旁人沒關係。”尹楚樊本來十分生氣,見兩隻眼睛著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樣,他只有這麼一個兒,難道捨得真的去打罵?心下不由就了,哼了一聲說:“你總要吃過苦頭,才曉得厲害。”又說,“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地教訓你,你就等著瞧吧。”
第二日許建彰聽說了此事,果然對說:“你也太胡鬧了,這種事萬一被查出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靜琬微笑說:“怎麼會被查出來,你每次去進貨,不都是很順利嗎?”許建彰說:“怎麼能這樣比,你是一個孩子。”靜琬將一撇,說:“你骨子裡還是瞧不起子,虧你往日誇我不讓鬚眉,原來都是假的。”許建彰見薄有怒意,知道從來是吃不吃,倒只能跟講道理了,於是緩聲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平常去進貨,都是多年人的門路,拿到軍需的許可證,一路上都是有人照應著,自然沒有人查。你這樣貿貿然地行事,有多危險啊。”
靜琬聽他說得有理,又見他一臉的焦慮,總是爲自己擔心罷了,於是說:“我怎麼知道這中間還有天地線呢,算是我錯了罷。”素要強,等閒不肯認錯的,這樣說幾乎算是賠不是了,許建彰也就含笑說:“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爲著我。”也就笑起來,說:“你知道就好。”
他們兩個人在小花廳裡說著話,語聲漸低,尹太太本來親自端來一盤西洋的桃心,見著一雙小兒你儂我儂,抿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隨腳走到後面院子裡的書房去,尹楚樊本來戴著老花眼鏡在看賬簿,見著太太端著點心進來,拖著戲腔道:“勞煩夫人,下這廂有禮了。”尹太太皺眉道:“瞧你這樣子,家裡還有客人在,若人瞧見像什麼話?”尹楚樊說:“不是說建彰來了嗎?我出去招呼一聲。”尹太太說:“孩子們正自己說話,你出去攪什麼局啊,再說他是常來常往的,又算是晚輩,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禮。”便喚了傭人斟了茶來,陪了丈夫在書房裡吃點心。尹楚樊吃了兩塊,又點上菸斗來咬著,尹太太說:“靜琬脾氣不好,難爲建彰肯擔待,況且他又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兩家人知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親過去得太早,許家生意上頭的事,都是他在心,這孩子,倒是難得的老持重。許太太上回半含半,跟我提了親事,我只含糊過去了。”尹楚樊將菸斗在那菸缸裡磕了一磕,說:“靜琬年紀太小,眼下兩個孩子雖
然要好,總得到明年,等靜琬過了十八歲生日,纔好訂婚。”
過了幾日,尹太太去許府跟許太太打牌,尋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將這個意思微微了一下,許太太早就婉轉提過婚事,得到一個這樣確切的答覆,自然喜不自勝。靜琬與許建彰也約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們兩家雖都是舊式人家,但如今頗有幾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這樣地支持,兩人自然也是歡喜。
流荏苒,那是最容易過去的。春去秋來,轉眼就是舊曆新年,出了正月,天氣漸暖,花紅柳綠,便又是春天了。許家與尹家早就商議過了,聽了兩個年輕人的意思,定在五月裡舉行西式的訂婚禮,但許尹兩家皆是大家族,親友衆多,要準備的事務自然也多,從四月間便開始採辦添置東西,擬宴客的名單,許家又重新刷了裡裡外外的屋子。
許家是做藥材生意的,四月底,正是時疫初起、藥材俏的時節。每年這個時候,許建彰會親自去北地進貨,今年因著家裡的私事,原本打算幾個老夥計去,但是承穎兩軍剛剛停戰,局勢稍定,許建彰怕路上出什麼差錯,最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
靜琬聽說他這當口還要出遠門去,雖然不捨,但是也沒有法子,況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年有爲,獨力撐起偌大的家業,所以雖依依不捨,終究是不曾攔阻。許建彰臨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裡設宴,替他餞行,靜琬本是很熱鬧的人,這日卻悶不做聲,只是低頭吃飯。尹太太替許建彰挾著菜,口中說:“靜琬就是這樣子,老發小孩子脾氣,過會子就好了。”許建彰瞧著靜琬,見一粒一粒地撥著米飯,倒像是很恍惚的樣子,心中老大不忍。飯後,傭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與尹楚樊走開了。
許建彰見靜琬端著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著茶杯裡的茶葉,浮浮沉沉。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靜琬,你怪我嗎?”靜琬說道:“我怎麼會怪你,反正不過兩個禮拜,你就又回來了。”他出手去,握住靜琬的手,說:“你不要擔心,雖然剛剛纔打完仗,可是承穎兩軍打了這許多年的仗了,我們還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靜琬說:“我都知道。”客廳裡不過開著一盞壁燈,線幽幽的,照著一硃砂撒銀旗袍,本來極亮的一雙眼睛,燈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流著他,他覺得自己一顆心潑剌剌跳,不自手上便使了力氣,穿著高跟鞋,微微有幾分站立不穩,子向前一傾,已經讓他摟在懷中,灼人的吻印上來,心裡只是如葛麻。他們雖然相已久,許建彰卻是舊式人家的禮節,除了牽手,不敢輕易冒犯。今日這一吻,顯是出於迷意,子一,只覺得這覺陌生到了極點,那種淡淡的薄荷菸草的芳香,卻又是無比的悉,只覺得像是夢裡曾經經過這一場似的,彷彿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個恍惚,他已經放開了手,像是有幾分歉意,又更像是歡喜,雙目中深無限,只是看著。
將頭在他口,他輕輕拍了拍的背,低聲說道:“我半個月後就回來啦,或者事順利,十來天就能辦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一到了承州,就發了電報回來報平安,過了幾日,又發了一封電報回來,靜琬見那電報上寥寥數語,說的是:“諸事皆順,五月九日上午火車抵乾平,勿念。”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等到五月八日,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車站接許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了。偏偏春晚時節,天氣沉悶,花瓶裡著大捧的晚香玉與玫瑰,香氣濃烈,倒人一時睡不著,在牀上輾轉了半晌,終於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裡卻彷彿是站在一個極大的大廳裡,四面一個人也沒有,四下裡只是一片寂靜。雖然素來膽大,但是看著那空闊闊的地方,心裡也有幾分害怕。忽然見有人在前頭走過,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著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聞一樣,依舊往前走著,趕上去扯住他的袖,問:“建彰,你爲什麼不理我?”那人回過頭來,卻原來不是建彰,竟是極兇惡的一張陌生臉孔,獰笑道:“許建彰活不了。”回過頭去一看,果然見著門外兩個馬弁拖著許建彰,他上淋淋漓漓全是鮮,那兩名馬弁拖著他,便如拖著一袋東西一樣,地上全是淌下來拖出的印子,青磚地上淌出一道
重重的紫痕,待要追上去,那兩個馬弁走得極快,一轉眼三人就不見了,嚇得大哭起來,只抓住了那人就大:“你還我建彰,你把建彰還給我。”
這樣痛哭失聲,一下子醒過來,只覺四下裡寂無人聲,屋子裡本開著一盞小燈,珍珠羅的帳子進微,明明是在自己的臥室裡,只聽見牀頭那盞小座鐘,嘀嗒嘀嗒地走著,才知道原來是夢魘。可是猶自噎,心裡怦怦跳著,早已是一冷汗,薄綢的睡汗溼了在上,也只是冰涼。想著夢裡的形,真是可怖到了極點,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對自己說道:“是做夢,原來只是做夢,幸好只是做夢。”就這樣安著自己,方又迷糊睡去了。
半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極沉,正睡得香酣,忽聽母親喚自己的名字,忙答應著坐起來,披上服,尹太太已經推門進來,手裡著一份電報,一臉的焦灼,只說:“靜琬,你可不要著急,建彰出事了。”一件裳正穿了一半,剛剛籠進一隻袖子去,聽了母親這樣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整個人就呆在了那裡。
原來西藥歷來爲承軍關最嚴的運資,但許家常年做藥材生意,與承軍中的許多要害人都有,這些年來一直順順利利,不料慕容灃剛剛領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頭來整肅關,而首當其衝的就是這西藥。那慕容灃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厲風行,對於關腐敗,痛心疾首。一著手此事,不聲,猝然就拿了承軍一個元老開刀,將那位元老革職查辦,然後從上至下,將涉嫌私運的相關人等全部抓了起來,許建彰被牽涉出來,人與貨剛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監獄裡,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想靜琬會哭,不料並沒哭泣,眼裡雖然有驚惶的神氣,過了一會兒,就慢慢鎮定下來,問:“許伯母知道了嗎?”尹太太說:“這電報就是何媽送過來的,聽何媽說,許太太已經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許建彰雖有兩個弟弟,年紀都還小,家裡的大事,都是他這個長子做主,這一來,許家便沒了主心骨,自然作一團。靜琬輕輕地“噢”了一聲,問:“爸爸怎麼說?”尹太太道:“你爸爸剛纔一聽說,就去見王總長了,但願能想點法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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