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樣齊備。

春天，賀敬文兒子中秀才時樂得給衙門上下吏發酒食，秋天兒子沒中舉人，他自己就蔫了。連韓燕娘問他“姜千戶家想爲他家二郎求咱們家二姐兒，你看如何”，他都不耐煩地道：“不中進士，娶什麼老婆？”

被韓燕娘幾乎要打到牀底下去：“不中進士不娶老婆？你是進士麼？那我算什麼？我不是你老婆？！你給我說清楚了！兒婚姻大事，豈容你慪氣？”雖不是親生的，好歹是親自養大的，好好的婚事，大兒差點毀在他裝模作樣上，到小兒了他又開始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韓燕娘怒火中燒。

賀敬文平生心結就是這個，被韓燕娘到了逆鱗，從牀底下爬出來，怒道：“哪家婦人敢打丈夫？！我要休了你！”

韓燕娘被雷劈了一記，很快醒悟過來，是誥命，想休妻？怕沒那麼容易。賀敬文不要臉了才這麼幹。底氣也足了起來，又將他塞到牀底下去了：“你長本事了你！”能說得過他的時候，韓燕娘講理，講理講不通了，就開練。

最後賀敬文三天沒敢面兒，跟老婆打起了冷戰，至於姜家的事，韓燕娘也不敢擅自應下，只跟彭娘子說：“我家老爺也是猶豫，他平生一個心結——自己沒中進士。”

彭娘子頓悟：“想要進士婿？頂好兒子也中進士？天下多讀書人？有個年進士？這是病！得治！”家那個也是這般，只是癥狀比賀敬文輕些。

韓燕娘道：“誰說不是呢？天下哪有這麼多現的年進士給我們搶？就在這湘州府裡，未婚的，能中進士的，我看也就趙婿一個。再多，我是尋不出來了。我家那一個還要等人家中了再說，我快要被他氣死了，要不我催著，趙姑爺上京哪能囫圇個兒回來娶我們家大姐兒啊。您說與簡娘子，我是不反對的，可老爺有些拿不定主意。要能等，過二年二姐兒曉事了，我親自問二姐兒，點頭了，我就跟老爺扛著將嫁過去。要不點頭，那我也無法了，總要孩子自己樂意。要不能等，咱們依舊是好街坊，事責任在我們，我絕沒有抱怨的話。”

彭娘子將話帶到，簡氏想兒子還小，立意要等。此事暫且不表。

捱打猶不鬆口，賀敬文對科舉執念之深，可見一斑。

現準婿去考進士了，賀敬文比自己要考進士還用心，筆墨紙硯，裳住，都囑咐一回。沿途住驛站的公文都寫好了，最後索給將他喚到家裡來，暫住在賀章的院子裡，過年一道過，開春了從府衙出行。

————————————————————————————————

送走了趙琪，已是元和八年正月了，賀敬文本該請假攜妻返鄉祭祖。可他子上來了，跟老婆還在冷戰，休妻是不休了，話卻也不搭了，自己夾個枕頭往書房裡睡去了。韓燕娘與兩個兒等了一個月，雨都下了兩場了，還不見他有靜。

韓燕娘問他，他也不答，夜裡依舊睡書房。韓燕娘平素剛強，遇到這種事，又不能將他捆出門去。縱捆了，那請假的條子還得他來寫。萬般無奈，直將韓燕娘給氣哭了，拉著麗芳的手道：“大姐兒，可千萬別過的跟我一樣。趙姑爺人好，你也要珍惜呀。”

瑤芳無耐，只好從中說和，去尋父親：“不是說好了要回家的麼？”

賀敬文怒道：“你們都是一夥兒的！去去去！是你親孃，你陪去吧！”親爹被打得三天出不了門兒，小東西也不來探。全然忘了當初慶幸自己的狼狽樣子沒被兒看見。

瑤芳目一沉，脣角出一抹冷笑，回來對上韓燕娘殷切的目，問道：“娘，你真拿定主意要走？”

韓燕娘聽這話不對，反問：“你爹沒答應？”

瑤芳冷笑道：“由不得他不答應！”這些年跟張先生不是白學的。張先生主刑名，又管一應來往文書，近來瑤芳有心爲他分擔，已接手了許多來往公文。韓燕娘要真想回家，就代寫個假條，到時候一繩子將賀敬文捆了塞進轎子擡到船上綁回家拉倒。來回一個月，夠了。

韓燕娘失落地道：“你不要做傻事。那是你親爹。”

麗芳聽不下去了，因年歲頗長，小時候見後孃多有防備，近來更覺韓燕娘不易，見親爹這麼小家子氣，怒從中來：“我去找他！”

麗芳的脾氣其實很像賀敬文，一張也不饒人：“爹，你多大了？還學小兒慪氣吶？我都要嫁人了，俊哥都有功名了，您還這麼磨娘？這也是知府辦的事麼？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答應的好好的帶人回老家，打從進了門兒就沒見過祖宗，你這時候慪氣，寒心不寒心？全家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你給救命恩人擺臉子看吶？！要兒怎麼做人？”

口舌伶俐，豆兒一般噴出一堆道理來，將賀敬文罵得腦袋都要沉到桌子底下去了。罵完了，解了氣，還要問：“您倒是吱一聲兒啊！”

“吱……”

麗芳想弒父！

賀敬文悶悶地道：“我這就請假。”

麗芳拿起他桌上的茶杯斟茶喝了，笑瞇瞇地道：“這纔對嘛。”

回鄉的事算是定了，韓燕娘心裡卻有了疙瘩，默默收拾著行李，卻難有笑臉兒。姐妹倆左勸右勸，也只是說：“等你們姐妹都出了門子，我也就了了心願了。俊哥我不擔心，他自己有主意。”

姐妹倆面面相覷，又不能再找親爹鬧事兒，只能坐立不安地等著回家。孰料行李都收拾好了，假也批下了，纔要走的時候，春汛又來，有兩河堤垮了，賀敬文不得不留了下來，親自督促著修護河堤。如此出爾反爾，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韓燕娘卻只淡淡說一句：“也罷，是天不許。”命人將包袱再打開放好，等什麼時候一切都安定了再走。

家裡的氣氛空前地抑了起來，直到報喜的消息傳來：趙琪中了第七名，雖然不在頭榜，卻考中了庶吉士，許假完婚。他想婚後攜妻赴京，免教妻子在老家苦候。

府衙裡這才一掃先前的霾。麗芳的嫁妝，韓燕娘已經準備了兩年了，只沒想到趙琪能一擊得中，並沒有準備好今年就馬上辦喜事。接信兒再開始開庫房清，三十二擡的嫁妝，也很能看。只可惜家不在本地，不曾置辦田產，陪送裡了田宅，總覺得缺了些什麼。一咬牙，韓燕娘便命從公中批出八百兩銀子來，給長箱底，或買田、或買宅，都由自己挑選。

趙琪的假期並不長，連里加外，在湘州只能停留十天。四月初抵達湘州，又要祭祖，又要拜父母，還要見師友，拜堂親，三日回門，四月中旬就得啓程。一切都顯得那麼匆忙。連賀章都沒來年及趕上見姐夫一面，算算日子，送信回鄉家、賀章再奉祖母到湘州，能看到趙琪的船尾——賀敬文索命不他跑這一趟了，留言要他三年後赴京見姐夫。

閨要出嫁，父母不好再掛著臉子，賀敬文與韓燕娘臉上都帶上了笑影。然而據瑤芳看來，賀敬文沒事兒人一般，他是真的沒往心上去，韓燕娘就帶了一點“相敬如冰”的意思了。也罷，跟賀敬文這樣的人相，一片真心得累死，瑤芳捨不得韓燕娘太累。

匆忙打發完長夫婦二人上京，賀敬文心裡一則以喜、一則以悲。喜的是有了個進士婿，悲的是閨嫁了。平素與長也不親近，可一旦嫁了，又有一種奇怪的名爲“岳父的悲涼”的東西在心底滋長。回來喝了回悶酒，不知怎地從牀上滾下來將給摔折了。

瑤芳得到消息跑過去的時候，韓燕娘已經到了，打發人去請郎中，又將一應政務兩位師爺代爲照看。韓燕娘也笑了：“這下真不用回老家了。二姐兒，寫信俊哥回來吧。這個樣子，他不好不在跟前侍疾的。”

賀敬文以手掩面，悶悶地道：“他回來做什麼？他回來了，老太太怎麼辦？聽到我傷了，老太太也要著急的，別路上有什麼閃失，我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瑤芳道：“那我寫信給哥哥，他別來，先在家裡等著，等爹好了，再回家祭祖去。”

賀敬文嘆道：“好吧。”

自此，賀敬文自是老實了。雖傷了，賀敬文心倒更好了，韓燕娘不好跟個傷殘計較，說話也親切了許多。更讓他開心的是，傷筋骨一百天，今年楚王生日，他省得再想別的理由推搪了。寫了一封假惺惺的帖子，說自己行不便，賀敬文便安心在州府裡養傷。

————————————————————————————————

六月十三，楚王生日。楚王風評一向不錯，連巡等人都從省城趕過來爲他祝壽。可惜天公不作，從六月十二日起，雨就下得很大，河水暴漲，巡被困在了路上，湖廣道史卻冒前連夜趕到了。

賀敬文來全家“賞雨”，啃著半邊鴨腦殼，吸一口酒，笑道：“一羣傻子，大雨天的去給藩王祝壽吶！”開開心心啃了半天鴨腦殼，直吃到天黑，猶哼著小曲兒，又嚼鴨脖子。

韓燕娘對果兒使了個眼，果兒會意，到廚下命人將酒裡多摻水。瑤芳盤坐在羅漢榻上，看著連綿的雨幕，心道：不知道阿姐現在怎麼樣了。

一道閃電掠過夜空，門房頂著斗笠來報：“姜千戶家娘子有急事拍門。”

韓燕娘奇道：“什麼？他們不是應該在壽宴是麼？”

瑤芳心頭一震：“這個時候來，總是有急事的，快請！”

賀敬文吃得醉了，口裡道：“別是楚王死了吧？”

韓燕娘了他腦門一下：“吃你的酒吧！”

親自打了燈籠去見簡氏。

簡氏後面跟著次子，韓燕娘還要寒暄兩句。一個驚雷劈下，照得地上一片雪亮，簡氏青著臉道：“楚王反了。扣著人在王府裡，一個一個地問要不要從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