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玄妙觀
蘇璇扣著車板懸在車底,如一隻輕薄的蟬,耳邊是車輾過石板的聲響,車旁兵士腳步雜踏,全然沒發覺車底藏了一個人。
上方的轎廂響起一個甜的聲音,「祖母吃茶。」
蘇璇聽見盞蓋的輕響,隨後是一個老婦人慈的聲音,「捨米本是不妥,偏是奴奴心,罷了,就當爲你攢些福氣吧。」
稚氣不解的詢問,「飛蝗災,民如此可憐,我們恰好有糧食,爲何不該助人?」
老婦人到底飽經世故,想得更深,「你年紀太小,不知人心險惡,要不是車隊侍兵環繞,那些苦的流民恐怕已經了兇惡的暴徒。」
驚訝而不能信,「祖母覺得他們會襲搶車隊?」
老婦人拍了拍孫的手,「你平日所見都是富足安樂之輩,哪知道人在食不裹腹,不敝時的兇殘。這一路車簾都不讓你掀,一是路上景象太慘,另一則也是怕生出意外,出門遠行都要謹慎,哪怕行善也不可隨意。」
大概生來養尊優,從未見過半個惡人,呀了一聲,半響說不出話。
老婦人憐的安,「世間善惡相混,難以分辨,你天純淨溫,自然想不到各種污糟,等再大些就明白了,到時候煩擾也多,就如你姐姐,遠嫁異地,必有不心煩之。」
有些驚奇,「姐姐那般聰慧,怎麼會有煩惱?」
老婦人心有所,嘆了一聲,「傻丫頭,縱然最聰明的人、最富貴的命、有最強的力量,生於世就不可能無煩無惱,能一些坎坷已是萬幸。」
大約想到什麼,緒變得低落,「家中什麼都有,我從沒想過外邊截然不同,道邊的哭聲好慘,書上說雨飛蠶食千里間,不見青苗空赤土,天災竟是如此可怕。」
老婦人憫然道,「這還是太平盛世,換了世人命就如燈草一般。難怪你爹爹不放心我們出門,只是你姐姐是我一手帶大,隻遠嫁,産後重病怎麼能沒有娘家人探。」
見憂慮,懂事的安道,「柯府來迎的人不是說姐姐已有起,祖母馬上就能見到,不必太過擔心。」
老婦人的語氣鬆了一些,想起了往事,「你們姐妹年紀雖然差了好幾歲,份卻是極好,當年你姐姐嫁人時你還哭了好幾場,牽著子不讓出門……」
車隊兩邊的腳步越來越多,街前有一大簇人馬迎來,向阮家老夫人致禮問安,人聲、車聲、馬聲嘩響,蘇璇見時機正好,彈從馬蹄與車隙間趁穿出。
一閃間,人群後多了一個遍塵灰的年,展眼打量城中的景。
荊州的城墻高而厚重,平直的寬道兩側店鋪鱗次櫛比,幌子鮮亮。熙熙攘攘人頭攢,車隊周圍聚了大群百姓,頭結耳的談論柯家與阮家兩大世族,也有路人在抱怨米價陡漲,城角的粥棚排隊的人更多了。
同樣逢了旱災,荊州的百姓面無餒,縱然略有窘迫,還能平穩渡日,比起城外的黃塵赤土,殍遍野,城宛如另一個世間。
蘇璇站了一陣,向街人打聽了城中道觀的方位,轉行了過去。
火辣辣的日頭炙烤大地,城半月有餘,亮晃晃的天空依然不見一雨意。
玄妙觀的磚石曬得燙人,陣陣熱浪涌,蟬鳴震耳,人在戶中靜坐也難免汗背,心浮氣燥。
如此酷熱的天氣,道觀理應清淨無人,觀主衝夷真人卻不得不飾嚴正的接待訪客。
衝夷真人年過四旬,長髯連鬢,修剪得格外齊整,形貌一不茍,其實極不耐酬酢。待他會客完畢回到後院,立刻棄了拂塵,摘了雲冠,甩開外,用冰涼的井水連浸數下顔面,好容易舒爽下來,接過了道奉上的布巾拭面。
後院格局方正,一方花池乾涸見底,槐柳的長葉蔫然卷垂,旱得半死不活,檐下有一道長長的木廊,一個年掌心向天,手掐子午,雙眼七分閉三分睜,在廊下凝神打坐。
衝夷真人也不打擾,自顧飲了幾杯茶,年行功結束,收了姿勢抬眸一笑。「師叔送客了?」
衝夷真人拭去鬍鬚上的茶水,沒好氣道,「眼下是送了,轉頭還會來。」
蘇璇同的看著他,「這個時節來訪,是爲祈雨?」
衝夷真人撈起羽扇揮了揮,驅走一隻飛蠅,在廊邊坐下。「不錯,荊州城的父母親至,正是爲祈雨一事。」
蘇璇取過熄滅的銅爐,續上艾香,「師叔要登壇作法?」
衝夷爲觀主,偏偏最討厭打醮之類的儀程,一想便覺頭痛,「上次已祈過了,幷無勞什子效用,何況我夜觀天象,近十日均無落雨之勢,何必多此一舉。他們偏要三番四次來求,怎麼說也無用。」
蘇璇也能理解,旱不消,糧價一日貴過一日,任誰都難免病急投醫。
「城還有粥棚捨食,城外簡直無可想像。」衝夷真人說起來又忍不住責備,「你也是犯傻,自己一武功,反讓流民搶了驢,最後一塊面餅都捨給旁人,看來時什麼樣。」
蘇璇不甚在意。「我知道城就能找到師叔,必定不會有事。」
衝夷更爲不悅,「你當得了面餅的孩就能活?不過多延兩日罷了,杯水解不了涸轍之魚,萬蜉蝣,朝生暮死,你如何救得過來。」
驕如火,烤得池畔的山石苔痕幹,像一絡絡不甘心的手印,蘇璇走神了一瞬,也不爭辯,「師叔說的是,怎奈我見著了。」
衝夷真人始終覺得不妥,「師父這把年紀還胡來,竟把你這時候趕下來,葉庭都是十九才離山,至該讓他帶你闖一陣。」
蘇璇對此十分坦然,「師兄既然行,我也可以。」
衝夷懶得多說,一翻手輕羽扇劃出數道淩厲的銳風,向蘇璇直襲而來,稍有遲疑就要傷。
乍然襲,蘇璇不驚不忙,他屈指虛彈數下,宛如一隻無形的手拂歪扇面,銳風頓時失空,隻簌簌削落了幾片槐葉。
衝夷真人一臉震愕,半晌才開口,「連飛觴指也練了,好小子,假以時日必有大。不過你這般年歲,過於卓異未必是福,江湖深遠,高人無數,須得更爲謹慎。」
難得衝夷真人如此嚴肅,蘇璇自是應了。
衝夷猶覺不夠,複道,「不是師叔危言聳聽,就拿荊州來說,鎖城前已經涌了許多人,其中不乏江湖客,一些白道的還好,另有一些難纏的最好不要招惹,更不可在城中手,如果惹出子引來府全城鎖拿,那可是大麻煩。」
蘇璇點了點頭,隨口道,「師叔見了哪些人?」
「霹靂堂的雷霄、貢水的落雁客、天星門的池小染——」衝夷剛說到此,見蘇璇面古怪,不一頓,「怎麼?」
蘇璇默了一會,「師叔可有聽過五鬼。」
「是天星門的五位堂主,素來爲非作歹,人品極差,不過天星門近年聲勢不小,門主衛風的橫練功夫不好惹,等閒都不願對上。」衝夷道完,一看他的神就知不妥,「你見過天星門的人?」
蘇璇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四十天前,我上了五鬼。」
衝夷真人的眼睛瞪起來,「僅是上?」
蘇璇稍往後坐了坐,「還了手。」
衝夷的覺越發不妙,「僅是手?」
蘇璇被瞪得有點窘,悉數坦白,「這幾人正在行惡,我瞧不過眼上前制止,結果他們氣洶洶的連我也要殺,費了一番功夫才跑掉。」
衝夷真人的頭大了一圈,剛要開口又聽見蘇璇道。「我殺了兩鬼,順帶廢了另外三鬼的武功,那位二門主追了我幾百里,我還當甩掉了,沒想到他也進了荊州。」
衝夷半晌不語,蘇璇瞧著不妙,小心翼翼道,「我沒留名字,他應該沒猜出我的門派。」
衝夷的額上青筋直跳,抑下中的氣,「你下山才多久,爲什麼不避著些,偏要招惹這些混貨,無端給自己竪敵!」
蘇璇沉默了一會,低道,「是我衝了,可五鬼行事實在太過,一對剛出生的雙胞胎有什麼錯?只因孩子的母親曾被五鬼之一瞧上,不願辱而嫁了人,生了孩子不足百日,五鬼找上門,跪地哭求,願自盡,換來的卻是惡人將孩子拋在槍尖刺戮取樂——」
殘忍的行聽得衝夷真人髮悚立,他然大怒,一掌拍在木廊的長板上,擊得裂紋叢生,「廢什麼武功,怎不全殺了!」
蘇璇怔了一怔,「五鬼確實怙惡不悛,但本門有——」
衝夷氣咻咻的截斷,「門派有令不可濫殺,那是對人,幾個畜生算什麼!殺便殺了,本派也不懼他。」
一旁的道悄悄將茶盤搬遠了些,以免同廊板一般了池魚之殃。
惹了事要駡,沒殺完也要駡,蘇璇啼笑皆非,倒是鬆了一口氣,「師叔教訓的是,好歹五鬼不能再爲惡,至於城中的那位二門主,我躲著些,應當不致被發覺。」
「怕什麼,池小染要知曉你是正宮的人,也得掂量三分。」衝夷了肝火,哪還管前頭教的忍,傲意崢嶸道,「師父令弟子不輕惹是非,是爲免摻江湖太深,令朝堂生忌,可不是要門人黑白不分、見了惡行還怯懦無爲。你就在觀裡歇著,他要是找過來,儘管由我應付。」
蘇璇這次真放下了心,衝夷好容易怒氣平定,扇了扇羽扇,又想起一事,「不過城中還有一個人,此人雖惡,其師卻比天星門難纏十倍,你上千萬要留神,萬一招來他背後之人,就連我也不能敵。」
衝夷真人向來眼界頗高,有如此,蘇璇一訝,「連師叔也忌憚,是哪一位?」
衝夷的面上多了戒慎,字字落沉,「長空老祖。」
這個名號太過震人,連蘇璇也不住吸了一口氣。
衝夷真人肅容道,「天星門有五鬼,長空老祖門下有二倀。這一次在荊州城的,就是花間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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