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神殿一片沉默,沉默中有肅殺微涼的氣氛,不知道哪裡,有約的細微聲響傳來,似乎還浮游飄著妙的音樂。
長青殿主的臉藏在暗影中,戴著眉目高古的黃金面,金鑲黑邊寬大長袍,目比還平靜,他久久的看著,那眼神既不像看著仇人也不像看著陌生人,倒像是看見一個自己深自厭惡的東西,掙了重重圍困,不能甩的出現在面前。
然而良久之後,他淡淡道:“你有何要求。”
孟扶搖挑起了眉。
賭對了。
老神果然還是很面子的。
賭這些神向來以維持教宗尊嚴爲第一要務,不會願意當衆破壞百年來的規矩,坦然直,當衆要求神殿履行諾言,老傢伙也只有先應著。
更重要的是,目一閃——神殿上方的暗影裡,長青殿主後,突然冒出了個紅紅的禿頭,蛋皮一般圓潤亮閃閃,笑瞇瞇宛如看媳婦一般看著,正是曾經在扶風想要調教,被四兩撥千斤一一打回,最後和結革命搶劫友誼的雷。
他邊還有個月白裳的中年子,神容清淡,面如雪,看的眼神卻不似雷老頭子親切喜歡,倒是頗有幾分不滿。
這位倒是沒見過,但是憑覺,想這應該是宗越那位和雷頗有的師父,醫仙谷一迭,想到宗越立時呼吸一——他怎麼樣了?現在在哪?他師父既然也趕來了,他應該沒事吧?
不過谷一迭看的眼著實不友好,孟扶搖有點悽慘的想著,自己,其實就是個罪人吧。
雷和谷一浩都和神殿有往,兩人在五洲大陸也是極有威塑的前輩耄宿,有他們在,公然賴賬的事,長青殿主是做不出來的。
淡紫的桐花在九儀大殿前浮沉,長青殿主立於玉階頂端,居高臨下的俯視,看著這子神容明亮,玉白微紅,雖然氣質風神和他想象中略有差異,更爲華明燦,但那風姿態度,宛然便是一朵亭亭的蓮花。
妖蓮。
創教祖師一生所近於癡迷,爲此不惜以神力心日夜培育,終逆天改命將之練出人的,掌心蓮花。
還是回來了。
數百年前險些毀掉神殿的妖,終究還是踏上了長青神聖的土地。
說什麼離開五洲,說什麼待迴歸,別說他不願意送走,便是送走,誰能保證不會因爲哪次契機再次回來?到那時,他已不在神殿,難道便任這妖再次毀掉神殿,攪世間?
數百年前因爲,創教祖師險些自毀也險些毀掉整個神殿,接瑰地宮一場大戰幾乎折損了本教大多英,走火魔的祖師最後神力倒灌不足,也給歷代長青殿主留下了患,一場至今沒有消弭後患的大禍,全都因而起。
如今他怎可讓再回到他邊,顛倒綱常,盅衆生?
他百年來潛心修煉,一生中大多時間都在閉關,修爲也是歷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爲這樣便可以克服來自祖師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險之,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後,還是不能擺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見眉間慘青,他的心也瞬間化慘青琉璃,落地錚錚。
飛昇……什麼飛昇?
有誰知道從祖師開始,長青殿主代代魔?
接天峰最後一月閉關,其實只是八部天王合力錮了創教祖師,那時他已經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這魔臨終悔悟,將神力傳給下代殿主,誰知道那已經半瘋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險的利刃,潛伏在各代殿主命運深,或早或遲,當各代殿主眉宇間浮現和當年祖師一般的慘青之,魔之日,便已不遠。
二十餘年前祖師轉世於無極國,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鈴終須繫鈴人,祖師轉世意味著高懸於長青神殿數百年的雲,終有機會可以驅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蓮,歷史會不會重演?
他爲此日日推算,等待著那妖返生之時,果然回來。
然而生辰八字明明已經推算得出,卻始終難覓其蹤。
不過很好,自己來了。
只有收了這妖的魂,永鎮地宮之下,懸於長青神殿頂端的噩夢,才能永久終止。
殺,必須。
富有一國又如何,敢於出兵又如何?神權之國,百姓忠誠難以想象,無論哪國的軍隊侵,都必將到穹蒼全民的拼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長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蒼永不消亡。
長青殿主靜若深水卻決然冷漠的目,淡淡籠罩在孟扶搖上。
這些長青神殿數百年來的最大,除了歷代殿主,無人得知,他也永遠不打算給任何人知道。
他本來還該有更多的機會殺掉,然而有意無意的,最近那許多人那許多事都在糾纏著他,竟讓他不出手來,以至於容得到了階下。
這樣也好,理得更乾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著,再一次問。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曆經磨難,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長路,二十一年拼死前行,流著汗灑著斷著骨裂著心,一步一步,以鮮傷痛鋪路掙扎前行,在七國風雲間輾轉求生,無數次瀕臨死亡無數次陷絕,那樣一是傷苦痛難言的,噩夢般的堅持。
只爲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過無數次,當自己終於進長青神殿,當大神通者真的對自己問出這句話,一定堅決的,毫不猶豫的,大聲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許多,走過午夜夢迴時都不堪回首的慘痛歷程,沒有理由在終於到希的最後關頭,放棄。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歷經苦難也從未搖從未更改從未走斜了的,夢想終歸。
錯過這一日,不說以往辛苦全都付諸流水,從此之後也永無機會。
這一句來得太艱難,艱難到一想起便全抖。
確實在抖著,一直平靜堅剛的姿態如靜水中激起深流,那樣的抖似乎從心底發出,震得全脈都在簌簌作響,的牙齒上下相擊,發出格格的細音。
那些生命裡永不可忘的舊事影,剎那間滄海奔回。
雪白的醫院……憔悴的媽媽……簡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牀的等候……老舊的話……封面的小鴨子……過殘破書頁的手長滿老人斑……
孟扶搖突然跪了下去。
跪在冰涼的臺階上,斜側著子,向著遠隔時空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然後伏於塵埃,臉著冰涼的玉階,在那樣徹骨的寒冷和悲涼中,低聲,卻平靜的道:“請放長孫無極。”
請放長孫無極。
眼淚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階之上,深玉石理,那一小塊白,便略略的深,像一塊被燙破生命細胞,永久難愈的傷痕。
媽媽,對不起。
人生裡,有很多比自己心願更重要的東西,那些深和全,那些寬容和放棄,那些犧牲和了解,那些輕易的拋擲和努力的爭取,那些寫在我一路淚歷程中的,永遠閃爍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寶貴的東西。
沒有他,沒有他們,我走不到現在,當我想著獨自一人無所掛礙的支撐前行時,我早已不知不覺揹負了無數人的犧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們幫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們給的,我的路是他們用生命鋪就的,我的傷痕,是他們以自己的心做線,補彌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經沒有可能,再拋卻那些鏤刻在生命和中的印記。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影,看似輕弱無力,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諒、我。
伏在階上,短短幾字,已經耗盡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氣。
四面無聲,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風中甜香無盡,卻掩不過這一刻抉擇的艱難,放棄的悲涼。
長青殿主的語聲裡,也有了幾分詫異,暗影中的目,卻更森冷了幾分。
“長孫無極是我殿弟子,與你何干?”
孟扶搖直起腰,盯著他,一字字道:“只、此、一、願。”
長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將死,回天乏。”
孟扶搖晃了晃,卻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麼資格要求這個?”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本座有說過答應你兩個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搖慘然一笑,站起,雙手一攤,“我換,可以吧?”
“扶搖!”戰北野大喝一聲,狂風一般衝上來。
孟扶搖手一擡,一柄匕首已經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別上來,否則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戰北野僵在那裡,面慘白,全衫無風自,雷皺眉看著,谷一迭卻突然輕輕嘆息一聲。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搖緩緩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門,就沒打算再從這門中活著走出去,你要我償命也好,要我有別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過長孫無極,孟扶搖要殺要剮,任你置。”
長青殿主深深看著,這子一臉決然毫無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也毫不能令改,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麼?”半晌他冷冷道,“無極本是我殿聖主,不需要你來救,但是他有重罪本該死,如今既然你求了這一願,本座便和你按規矩來,凡我長青神殿求願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東西,你去選吧。”
他手一揮,後大殿某突然明一亮,現出杏黃幔,幔後一座金八龍寶鼎,鼎在支架上緩緩旋轉,每條龍都大張著猙獰巨口。
“八個抉擇,自己去選。”長青殿主漠然道,“看你運道。”
“我去選!”後突然一聲大喝,戰北野拔就向上奔,“我代!”
長青殿主袖一拂,戰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臺階上,他二話不說彈劍出鞘,對著阻攔自己的虛空就劈,劍很順利的穿過那層阻礙,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劍能穿過,他自己卻無法穿。
戰北野怒氣填,唰一聲掉轉劍,招呼都不打便向長青殿主當頭劈下。
長青殿主皺眉看著他,金袖一,約間淡青芒一閃,他的手指已經拎住了戰北野疾若飄風的劍尖,輕輕一抖將戰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面前,淡淡道:“雷兄,請管好尊徒。”
雷一手接住戰北野,對他使個眼,嗡嗡嗡的道:“我說殿主,不要欺負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過去。”
“本座說了,全憑自願,但看運道。”長青殿主神不變,“若運氣好,便毫不傷也是有可能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長青神殿這邊毫無錯,雷等人也無法出手,孟扶搖笑一笑,向戰北野,輕輕道:“陛下……你很好……不過……對不起。”
戰北野原本死死盯住,聽見這一句,卻霍然扭頭。
扭頭那一霎,一滴水珠劃過飛快的弧線,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兒不流淚,只因未到傷心時。
戰北野以爲自己這一生已經足夠傷心過了,那些尊榮卻寂寞的日子裡,靜夜中徘徊踟躕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漸了悟的絕,明知追逐是痛卻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時刻加深的心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