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初年,初春。
已有些年頭的軲轆吱吱呀呀響著,不一會兒,滿滿的一汲瓶水自井底吊上來,一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模樣的姑娘將其拎過來,水嘩嘩地倒木桶中。老舊的陶製尖底汲瓶如此上上下下七八趟,方纔裝滿兩個木桶,練地套上扁擔,往肩膀上一擱,擔起往前走,同時小心地避讓著,不讓水濺到井臺旁的其他人。這姑娘穿著褐平紋布,量雖有些單薄,擔水的腳步卻是穩穩的。
“子青,易先生在家麼?我這腰這幾日又疼起來,得找他。”一個拄著拐扶著腰慢吞吞踱過來的老者問道。
子青停下腳步,看向老者有禮點頭道:“在。”
說罷,便低下頭,挑著兩大桶水,腳步利落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細細小小的雪花打著旋,落到的髮梢眉角,很快就化了。淡淡的涼意鑽進裡,子青微甩了甩頭,長呼口氣,白霧般的熱氣迅速消散在空中。
村落並不大,只是住得有些散,子青擔著水繞過兩土坡,纔看見前面的屋子。屋子沒有用磚,而是夯土打實的牆,爲了省錢或省事,牆面上連灰漿都沒有抹,打夯時留下的繩眼清晰可見,經過十幾年的風吹雨淋,裡面的繩早已朽腐。
還未到門口,裡面便有人開了門。隔壁村裡的張氏婦人自出來,看見子青擔著水回來,意味深長且格外親地朝笑了笑。子青不甚習慣地點了頭,未待說話便已經低頭快步進去,門送客的年輕人忙閃過給讓出道來。
徑直進了東面的庖廚,將擔來的水盡數倒水缸中,子青將木桶扁擔在牆角置好,轉頭看見柴禾已不多,便又取了鐵斧……
“青兒。”
聽見堂屋有人揚聲喚,子青復把鐵斧放回原,轉頭看見方纔負責送客的易燁正靠在庖廚門旁,遂詢問地了他一眼。
易燁知道其意,低聲音,眼中是掩不住的取笑之意,道:“張氏給你提親來了。”
聞言,子青暗歎口氣,舉步往堂屋走去,至門檻外立住,恭敬道:“先生。”
“進來吧。”屋的人道。
子青這才掀開厚厚的草簾進來,屋生了火盆,暖意融融,合榻上坐了一男一,男的已過天命之年,長鬚垂,間或咳嗽幾聲;的雖已過不,發福,眉梢眼底卻仍可看出當年的麗。
朝二人行過禮,子青方在下首的枰上坐下,雖然心中大概知道喚所謂何事,但並不莽撞開口詢問。
易夫人疼地看著,溫言問道:“青兒,你可還記得,你來這裡幾年了?”
“六年三個月。”子青微垂著頭,答道。
“不錯,”易夫人點頭微笑:“剛來的時候,你不過還是個十二歲的小丫頭,轉眼已經是大姑娘了。你知道,前兩年有人來給你提親,但那時我對來提親的人家並不十分滿意,加之那時你剛過及笄,年紀尚,我也並不著急。現下,你年方二九,著實該考慮親事了。”
聞言,子青擡起頭來,似乎想說什麼,見夫人話未說完,便仍靜靜聆聽。
頓了一下,含笑著看著子青,“……方纔隔壁村的張氏過來提親。我只說實話,兒子我是認得的,人品端正,雖然子略弱了些,卻絕非福薄之人。你嫁過去,他家斷不會委屈了你。青兒,你可願意?”
子青靜靜搖頭:“子青不願。”
似乎早料到有此回答,易夫人面上出意料之中的喜,笑向夫君易曦:“你看,我說這孩子不願意吧。”
易曦含笑點頭。
“青兒,你可是另有意中人?”易夫人語氣輕問道。
子青不明白怎麼會有此一問,怔了怔,纔回答道:“沒有。”
顯然把的遲疑當了兒家的推,素知這孩子平素就沉默寡言,這種事斷不會輕易說出口,易夫人微笑道:“好、好,我不問你。……燁兒也早已過了弱冠之年,我想著這些年你與燁兒一塊長大,彼此脾都悉,我和先生又是拿你當自己兒一般看待,自然捨不得你嫁到別家去,若是你與燁兒能在一塊,自是再好不過。”
原來他們希自己嫁給易燁。
子青愣住,易燁的模樣自腦中掠過,帶笑的眉眼和不帶惡意的調侃聲音,溫暖如流水,可從未想過他會爲自己的丈夫,不過,這不重要——這裡是個窮村子,靠行醫爲生的易家生計艱難,常常還得靠到鎮上賣柴賣草藥才能度日,若是娶別家子,易家也拿不出錢來給易燁下聘;易氏夫婦年歲已大,自聽聞了大兒子易磐在邊關殉國之後,更是每況愈下,他們對自己有恩,自己本就應該盡心盡力照顧他們……
見低著頭不說話,易夫人當是害,不忍相,便笑道:“咱們都是自家人,這事不急,你可慢慢考慮著。”
子青遂點了頭,施禮退了出來。
易燁正蹲在院中整理著竹編篝笭裡的草藥,口中輕聲哼著讓人分辨不清的曲子,見子青出來,微笑地湊上前問道:“如何?你應承了?”
不知他所指的是哪門親事,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說,子青頭一低,微抿下,並不作答,復回到庖廚拿了一捆草繩系在腰間,又取了鐵斧……
“你要砍柴去?”易燁忙道,“等我,我還得上山去找草藥,爹爹指定的還有兩種沒有采到。”
子青腳步微滯,將步伐放慢了些。
易燁回就去拿藥鋤,連篝笭背到上,順手又拿了兩頂斗笠,快步小跑出門,見子青正立在門外等他。
“快帶上吧。”
易燁手輕輕拍去頭上的雪屑,才扣上斗笠。
“多謝。”子青退一步道謝,隨即不再多言,大步往後山上走去。
“傻丫頭,老這麼有禮就顯得生分了。”
易燁笑著自言自語,搖搖頭,快步追上。
一路上,易燁又哼起歌來,大概是不在易曦跟前的緣故,聲音也略大了些,約聽出其中字句:
“……雖則如荼……縞茹蘆,聊可與娛……”
待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半山腰,易燁終是按捺不住,也靜不下心來找草藥,便朝低頭拾枯枝的子青朗聲喊道:“子青,張家的親事你可應了?”
子青搖了搖頭。
看子青復彎下腰去拾柴,他便也上前幫著一起拾,又問道:“爲何不應?”
子青沒回答,低著頭只管拾柴。易燁便撿了一枯枝去捅的腰眼,閃避開,方纔直起腰來,皺眉答道:“那位張家公子我又不認得。”
易燁語塞片刻,奇道:“你怎麼會不認得?他先前藉口給先生瞧病來了好幾次,現下看來本就是來瞧你的。你應該見過。”
“不曾留意。”子青淡道。
易燁笑著嘆氣:“也是,你整日裡只顧埋頭幹活,他就是一日裡來十七八趟,你也未必記得他的模樣。”
子青不語,起鐵斧開始砍旁邊一棵不大的枯樹,砰、砰、砰……不過三斧兩斧便砍出缺口,朝易燁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往旁邊站,然後用斧背不輕不重在樹上一擊,枯樹便順著要的方向倒下來。步上前,斧頭隨意地在手裡打了個旋,蹲下開始砍枝椏,以便收集捆。
儘管不是頭一回見砍柴,可易燁還是忍不住要佩服武者般的利落,笑道:“難怪張家要來提親,你這般能幹,到了他家一個人就能幹兩個人的活。”
鐵斧飛快地砍著,子青埋頭做事,沒理會他的話。
易燁繞到另一邊,替把枯枝收集捆,然後用草繩捆起來。子青瞥了眼,道:“太鬆,會散的。”說罷,放下鐵斧,過來一腳踩在柴堆上,手上用力,用繩子結結實實地捆好。
“你這氣力……”
易燁頗爲羨慕地看著去捆另一堆柴,橫豎自己幫不上忙,便彎腰自在枯草中翻翻撿撿,找些可用的草藥帶回去。
將枯樹盡數分解,扎捆堆後,子青才停下手來,轉過盯著易燁的影,復想起易夫人的那些話來……
挖了幾株草藥,易燁回頭,正看見子青盯著自己出神,奇道:“怎麼了?青兒?”
“夫人……”子青原想說出易夫人的話,但轉念一想,若是易燁早已另有意中人,自己貿然說出此事,豈非令他爲難,遂道:“夫人心裡記掛著易二哥你的親事,不知你是否已有意中之人?”
見有此一問,易燁脣角含笑,抖掉草藥上的浮土,才道:“你日日都與我在一塊,難道連這都不知道麼?”
子青老老實實地搖頭:“我不曾留意。……是誰家姑娘?”
這丫頭,怎得什麼都不留意!易燁暗歎口氣,盯了半晌,方道出,卻聽見山下村裡傳來“鐺!鐺!鐺!”的清脆響聲,是有人用榔頭在重重擊打懸掛在樹上的厚鐵塊。
這是亭長召集村中衆人的信號,每逢有大事宣佈的時候都是如此。
易燁皺起眉頭,心中有不祥的預,這些年來當今聖上年年對匈奴用兵,徵兵、徵稅、征馬匹番來過,這次又會是什麼事?
他尚在思考的當兒,子青已經飛快地將幾捆柴摞起來,繩子一捆,將足有一人多高的柴堆背上,轉過見易燁一不,奇怪喚道:
“易二哥?”
易燁微怔了下,回過神來,匆忙背起篝笭,隨一起疾步往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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