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驍一般常年與普通士卒一起北涼邊境上風餐宿，似乎要親眼盯著北莽在數量上並不於北涼鐵騎的蠻兵才安心。王妃逝世後，子逐漸長大人，先是長郡主徐脂虎遠嫁江南，接著是次徐渭熊千裡求學上學宮，四年前世子殿下出門遊歷，王府裡好歹還有個黃蠻兒，如今卻是徹底走得一乾二淨。

只是這些帝王將相侯門事，瞎子老許顧不上，這麼多年有關大柱國的消息，都是去酒坊買酒糟時的道聽途說，聽過也就算了，要不然還能如何?跟隨大柱國征戰多年，只是年輕時做騎兵遙遙見過一次，那時候扛蠹的還是軍中頭號先鋒王翦王巨靈，益闕戰，還未瞎眼的老許便是同大柱國一起衝出了城門，眼睜睜著王將軍跪地不起，雙手托起萬鈞城門，任由遼東袍澤衝出城去，那時候徐將軍還未封異姓王，還未爵大柱國，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城門。

所有北涼軍士卒都堅信大柱國才是當世頭一號英雄，春秋四大名將，看戰績，大柱國肯定比不上那被上學宮譽為五百年獨此一人的葉白夔，在觀瀾城一戰前，葉白夔號稱生平百戰無一敗。不說這位隻屬了一場便輸了國戰的西楚葉武聖，便是昔年東越駙馬爺王遂，也要比徐驍更加瀟灑從容，哪裡會有只剩數百騎慘敗逃亡的狼狽。可最後屹立不倒的，除了同朝的那位大將軍，便只有徐驍了，何況春秋九國，徐字王旗下的鐵蹄滅了六國，那位名比徐驍晚了二十年的儒將，不過兩個無足輕重的小國而已，哪裡能與北涼王並肩?

這便是大柱國的能耐！

這才月中，瞎子老許沒舍得花銅板去買酒糟，只能咂著口水，聊以解饞。

瞎子老許年紀大了，總喜歡在天氣暖和的時候坐在木墩上面回想當年英雄氣概，想著年輕時前輩老卒傳授的活命門道，想著頭回持弩上陣時的殺紅眼，想著邊軍中兄弟也曾被割麥子般砍去頭顱，想著敵軍鐵騎馬蹄踏地的轟鳴聲，更想著西壘壁那場春秋中的最後一場大決戰，王妃一襲白縞素親自敲響戰鼓，鼓聲如雷，不破西楚鼓不絕，全軍誰人不容?！

老許歪著腦袋，被戰火風沙磨礪得如老樹皮的臉頰著那磨了的木拐杖，老卒多半如此，拿慣了戰刀弓弩，僥幸活著退出軍伍，總覺得手頭了什麼，斷了後，這拐杖倒是幫了大忙。

這些年總聽一群讀書人說著怪氣的言語，說什麼跟著大柱國打拚的老卒死了大半，沒誰有好下場，到頭來只有徐驍做了異姓王，老許若不斷，定要跳腳罵娘，這幫腦子進水的讀書人懂個卵蛋！真正上陣過的，便知道那刀劍無眼的說法，大柱國上那一傷都是假的?！都是用刀子用弓箭用長矛往自己上抹的?！若連大柱國都沒當北涼王，那麼多不惜拚盡最後一口氣的老卒豈不是白死了，還有誰記得當年那遼東六百鐵甲，如今這天下無人爭鋒的三十萬北涼鐵騎?

瞎子老許吐了一口唾沫，罵道:“狗日的讀書人最是無聊，老許年輕些一掌能扇掉他們滿的牙！”

如今連多走幾步都要息的老許頭頂傳來一個悉嗓音:“許老弟，子骨還健朗?”

老許慌忙起，說話這位便是當初來家中送銀子的衙門員，並且當場便吩咐了幾位扈從要好生修葺這茅屋，果不其然，這以後茅屋便再沒有風雨過，每月一兩銀子更是準時派人送到手上。老許是廝殺戰陣無數的老卒，依稀猜測這位衙門當差的也曾是軍伍裡爬滾打過的，有一子煞氣，

別以為真是糊弄人的東西，膽子不大的老許吃豬殺豬的確都不多，這不假，可好歹大半輩子都在軍中生活，那些個殺人幾十的悍卒，便是吃飯時都瞧著比常人兇神惡煞。那人輕輕將要扶拐杖站起的瞎子老許按下，出聲笑道，“許老弟坐著說話，怎麼舒坦怎麼來，跟我客氣什麼。”

老許也不堅持，上了歲數，就不跟頭小夥那般逞強嘍，側頭“向”那人，心舒暢道:“還好還好，吃得下睡得著，就等著月末去買些酒犒勞自個兒了。這日子，世道太平，不愁吃穿，好得很吶，這可是良心話。老許是瞎子，也說不來睜眼瞎的話，大人，是不是這個理?”

那來訪人微笑道:“老許啊，你可一點都不瞎，心眼活。比很多當做將的強多了。”

瞎子老許一張老臉赧道:“大人，這話言重了，不敢當不敢當。咱老許就是一個沒死的北涼老卒，以前聽一個姓徐的小子念叨過什麼馬革裹的，也不太懂，反正好死不如賴活，這會兒倒是不怕死了，活到這歲數怎麼算都不虧。就是擔心一件事，以後哪天一覺睡去沒能醒過來，死了就死了，可都沒個抬棺人吶，這事犯愁，那徐小子嘻嘻哈哈笑著說實在不行就找他，可這小子說不好就是一整年見不著的，我看懸。”

衙門當的那位言語平靜道:“那徐小子答應過要給你抬棺?”

瞎子老許整個人一瞬間神采飛揚起來，“可不是，這徐小子人是好人，瞎子老許認人就沒出過錯，就是這小子很多事都吊兒郎當了點，又是爬牆又是鴨的，我都替他擔心以後找不著一位好媳婦。這不前兩天徐小子還捎上一壺好酒來我這兒聊天來著，不過他說又要出門了，可惜我晚上被酒味饞醒，那剩下半壺酒給一不小心喝了，要不今天能款待一下大人。哈哈，大人，跟你扯這些七八糟的玩意，別嫌老許這張碎把不住。”

那人笑道:“不會。如今我想找人聊天都難，許老弟你想喝酒?我來的時候給忘了，我年紀大了後，除了在家一般不喝酒，今天破個例，許老弟若是等得起，我讓人買去。”

瞎子老許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大人忙正事要，哪裡能讓大人在這裡浪費時間，還破費銀子。”

那人笑了笑，和瞎子老許一起閑適著午後，鋪在上暖洋洋的，比什麼錦華服都來得舒服。

老許側雙手拄著拐杖，神恍惚道:“這輩子最大的憾便是沒有走近了看一看大柱國，去年過世的一位老兄弟就運氣好多了，景一戰，坑殺那數十萬降卒，他便離大柱國只有一百步距離，老兄弟閉眼前還念叨這事兒，瞧把他得意的，都要沒氣了還要跟我們較勁。”

邊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許當作衙門小的，輕聲道:“徐驍也無非是一個駝背老卒，有什麼好看的。”

一剎那。

瞎子老許頭腦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著走下累累白骨破百萬的沙場，能是一個蠢蛋?

在北涼，誰敢說這一句徐驍不過是駝背老卒?

除了大柱國，還有誰?！

瞎子老許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乾枯劇烈巍巍起來。

最後這位北涼賴活著的老卒竟是淚流滿面，轉過頭，抖，哽咽道:“大柱國?”

那人並未承認也未否認，只是喊了一聲瞎子老許:“許老弟。”

只見瞎子老許如同癲狂，掙扎著起，不顧大柱國的阻止，丟掉拐杖，跪於地上，用盡全所有力氣， 用了三十年轉戰六國的豪氣，用了十年茍延殘的神，死死抑著一位老卒的激哭腔，磕頭道:“錦州十八-老字營之一，魚鼓營末等騎卒，許湧關，參見徐將軍！”

錦州十八營，今日已悉數無存，如那威名日漸逝去的六百鐵甲一樣，年輕一些的北涼騎兵，最多只是聽說一些熱翻湧的事跡。

魚鼓營。

號稱徐字旗下死戰第一。

最後一戰便是那西壘壁，王妃縞素白如雪，雙手敲魚鼓營等人高的魚龍鼓，一鼓作氣拿下了離王朝的問鼎之戰。近千人魚鼓營死戰不退，最終隻活下來十六人，騎卒許湧關，便是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一目，連箭帶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戰，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實，在老卒心中，大柱國也好，北涼王也罷，那都是外人才稱呼的，心底還是願意喊一聲徐將軍！

被徐驍攙扶著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許，滿臉淚水，卻是笑著說道:“這輩子，活夠了。徐將軍，小卒鬥膽問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驍輕聲道:“是我兒徐年。”

老卒臉著被大柱國親手拿回的拐杖，重複呢喃道:“活夠了，活夠了……”

魚鼓營最後一人，老卒許湧關緩緩閉目。

徐將軍，王妃，有一個好兒子啊。

我老許得下去找老兄弟們喝酒去了，與他們說一聲，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馬蹄聲只會越來越讓敵人膽寒，小不去，弱不了。

徐字王旗下，魚龍鼓響。

老卒許湧關，死於安詳。我的QT房間開通了！烽火戲諸侯方QT房間號[1655]點擊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