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馮牧早起了大早，推開門來到外頭的小院里，一邊梳頭一邊呼吸著清晨的空氣。庭院里，春日的鮮花怒放，這頭是一樹的白，那頭是滿枝的橙黃。翠綠與新綠的草葉帶著點點朝，映襯著百花斗艷，空氣中彌漫著一青草和花香織的清味，在早間溫淡的下，令人心曠神怡。

來到約定的地點，馮牧早見到了每日頭條報H省記者站的小夢，一口一個小夢姐著。省會離錢中繼、張淑所在的村仍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合作采訪也需要默契，他倆雜七雜八聊了一堆，絡起來。

也不知誰起的頭，小夢說起了單鷹：“我們學校名人多……單鷹大我一屆，在校友中也算是出類拔萃了。膽子大，敢，當初在西非駐點，了戰地記者，忽然一個消息，說他不幸殉職，不知道引起多大轟。后來才知道，這是因為通信故障引起的誤會，他只是被火炮擊傷，沒掛掉。”

馮牧早眨眨眼：“單老師從來沒跟我們說過。”

“也許這就‘英雄不提當年勇’。”小夢聳聳肩，“后來聽說，他的狀況不適合繼續到別國駐點，加上他爸媽說什麼都不讓他出去了，他也就轉行報社。”

馮牧早依稀想起自己那次與單鷹靈魂換后，人家跟他打招呼第一句就是什麼“恢復得怎麼樣了”，估計說的就是這事。

“何遇和遲楠鶴就沒他那麼幸運了。”小夢嘆一口氣，“單鷹和何遇，原來多好的一對兒啊……聽說何遇是為了幫楠鶴向朋友求婚還是什麼，兩人誤反政府軍控制區。楠鶴師兄的朋友跟我是同一屆的，畢業后聯系不多，后來怎麼樣了，很久也沒個消息。命這種東西，真的太殘忍了。怎麼說呢？就是……希世界和平吧。”

馮牧早咬著下聽完，百度了一下何遇的名字，果然出現了當年的新聞，也看到了何遇的幾張生活照。那是一個材小，長得卻很大氣的子，眉宇間一淡淡英氣，眼神居然與單鷹有那麼點神似。甚至可以想見，單鷹聽到噩耗時的模樣，沒來由一陣心酸，又最終在汽車的顛簸中平復。

小夢不知心的糾結，八卦地問：“你們單主編現在有朋友了沒？”

嗓子里好像卡了個鵪鶉蛋：“呃……不太清楚，應該……有吧，又或者沒有。”

“他不像是心理那麼脆弱的人，怎麼可能一直接不了現實呢？”

馮牧早重重點點頭——是啊，現實如此，姑且繼續前行吧。

兩人商量了一下采訪計劃，也預設了將會遇到的幾個困難，馮牧早在提綱里補充了好幾點，本想傳給單鷹看看，又及時打住。

到達錢中繼、張淑所住的鎮村，小夢問了幾個老鄉，得知張淑最終迫不住力，答應將兒下葬。帶著馮牧早去了一片墳地，一看那座新墳，兩人對視一眼，都心知肚明。

原來，死者并非獨自下葬，而是跟一名男子一起立碑，碑上分明寫著“妻”與“夫”。

小夢告訴馮牧早，死者生前沒結過婚。

“最后，還就是婚。”馮牧早搖頭道，“雖說孤零零的確實蠻可憐的，但強行給人拉一個老婆或者老公，好像也有點兒……違背人家本心。”

“歷來‘死亡’都讓人難以接。從古到今，皇帝們修煉長生不老之、花大量人力力去修建墓，都是因為相信死魂不滅，在另外一個世界重生什麼的。人死哪能復生？只不過是一個好的幻想。”

“我倒是覺得，靈魂或許是有的，但隨著人的過世，靈魂也一并沒了。”馮牧早腦中靈一閃，“張淑一會兒同意兒下葬，一會兒又阻止下葬，會不會也跟要配婚有關呢？小夢姐，我們去村里了解了解吧，再問問那夫妻倆現在接不接采訪。唉，家里剛出了這樣的事，就算不接采訪，也可以理解。但我們要挖掘背后的產業鏈，就不得不以這次事件為切點。”

“咦？我怎麼覺得你的語氣有點像單鷹？不愧是他手下的實習記者！”小夢忍不住說。

沿著蜿蜒的小路，二人來到了死者家中。可以看出，這家人的經濟條件一般，瓦房雖大但里頭家不多，電也是老舊款式，冰箱的電線還有絕緣膠布修補的痕跡。院子里的鴨隨意走著，圓錐形的籠此時向上翻開，水泥地上一圈陳年的褐屎印，一個簸箕里還收集著干掉的屎用來當料。幾棵大芥菜橫倒在水池旁，張淑正忙著清洗，邊放著幾個空的食用油桶，看樣子正準備腌制咸菜。

錢繼中的態度跟之前截然相反，躲躲閃閃，要不就強行轉移話題，要不就假裝聽不懂普通話，怎麼也不肯說起配婚的事。每當張淑想開口說點什麼，他又是瞪眼又是使喚去干別的活，害得只能抹著眼淚走開。

采訪打不開局面，又不能追著剛剛經歷過喪之痛的張淑一直問個不停，馮牧早心里有些憤懣。發現，錢繼中有個親生兒子，現在還在上高一，張淑沒了兒，似乎對未來也沒了期，對他特別忌憚的樣子。

二人假意離開，先采訪了幾個鄰居。這回，鄰居對錢繼中的評價跟第一次有了些許不同。

一個大媽說，張淑的兒沒了，原本二婚前說要留給兒的老宅和地沒人繼承，同時也失去了兒的經濟資助，后半生只能靠錢繼中和他兒子，所以不得不以這些東西作換。

另一個大嬸說，錢繼中不顧張淑的反對，給兒配了婚，表明這個繼是“嫁出去的兒”，免去了村里風俗中那些逢某些日子祭拜逝者的儀式，是“過河拆橋”。

還有個大叔告訴們，錢繼中有次醉了，說了，居然一邊喊著火車上骨灰盒那婦的名字一邊罵臟話，聽發音像是“蔡某新”“做無本生意”之類，說明他與那個婦是認識的。

兩人按照村民指的方向，去張淑種菜的地方守著，果然，傍晚時分，挑著兩桶水晃晃悠悠而來，表麻木、眼神空。說來，也是個苦命的婦，年紀輕輕守寡，礙于鄉里人傳統的道德觀，一個人養兒長大，近幾年才跟鰥夫錢繼中結合，又遭遇白發人送黑發人。

見到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兩個記者，先是想躲，后來終是傷心地頹然坐下。

一個人養孩子長大的艱辛，馮牧早雖然沒有驗過，卻也從馮奕國上看過不。陪張淑坐了一會兒，然后才說：“張阿姨，我也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我爸為了我，也是拼盡了全力養家糊口。有時候我覺得，他是我的依靠，后來我才知道，我和我爸，是互相依靠，我也是他的依靠啊。我非常理解您現在的，我們不是那種唯恐天下不的記者，并沒有想在您兒被配婚的事上大做文章，把你的‘家務事’寫出來給外人看。這里頭的是非經過，您如果愿意說，就請說一說，不愿意，我們絕不勉強。我們想知道的是，您是否同意這門‘婚’？到底是誰出的這個主意、誰找來了另外一個人共同下葬？”

這番話讓張淑打消了心里的排斥和猶疑，帶著絕和悲傷，一邊哭一邊說出丟骨灰盒的真相。原來，他們帶回兒骨灰的同時，也一并帶回了一個據說因病去世的一個年輕男人的骨灰。這件事，錢繼中并沒有跟商量，直接訂下了這門“親事”。

聽說，去世的男人先天就有病，從小就是個藥罐子，熬到二十來歲，走了，家里人傷心之余也是如釋重負，通過訂下婚，還能得到一筆錢，就答應把骨灰送給方家一并安葬。誰知臨了人家母親蔡香新舍不得，反悔了，一路追過來，盜走了兒子的骨灰盒，沒來得及馬上退錢，因此錢中繼才一直大吵大鬧說蔡香新是騙子、小。

蔡香新沒留錢中繼的聯系方式，輾轉通過中介打聽了許久才問出來，最后把錢退了回來。這就是事發幾天后錢中繼又改口說繼的骨灰沒有調換的原因。

馮牧早和小夢對視一眼，互相換了一個“原來真的有婚中介”的眼神。

張淑接著說道，錢退回來后，堅持要盡快讓兒土為安，但錢繼中為人非常迷信，篤信墳墓里若只埋一個人，死者魂魄就不安這一套，又托中介了一個。又哭又鬧，可他還是給兒配了婚，這回的對象是個鄰縣五十多歲的老。

張淑并沒有對婚陋俗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樣子，表現出不滿的最大原因是兒婚對象是個這樣的人，且丈夫并沒有讓在此過程中說上話。沒有工作，生活來源就靠種些菜拿到鎮里去賣，想到自己唯一的兒沒了，下半生無人養老，只能寄希于錢中繼和他兒子，無聲地妥協了。

無論古代、現今，一些的悲劇，絕不只因社會的迫和命運的殘酷。不幸、不爭，加上困在意識的牢籠里，似乎從來沒有以一個“人”的份正視自己，更何況去正視別的。

“老錢也是經人介紹認識了中介，他手機里有（中介的）號碼，我有機會抄出來給你們。”張淑說，關于婚中介更多的信息就不知道了，只曉得中介提供的“貨源”幾乎各地都有，像相親一樣，給你一些挑選，明碼標價，雙方達一致了，這事就算定下，先錢，后取貨。

在看來，這樁婚僅僅是“不值這麼個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