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越明珠看見他下頜繃得很,結也因為用力而微微抖。
過了良久,的視線才上移到他臉上。
對視了好一會兒,越明珠垂下眸子,認真地道:“我只是覺得,無論別人如何,以後如何,我都不想再跟你有什麽聯系了。”
握著的力道一陣怔松,越明珠趁機回了手。
掌中驀地一空,又好像空的不只是這一地方,裴驚策清晰地意識到越明珠好像真的要走了。
甚至連指責跟鄙薄都沒有,懶得再跟他做任何口舌糾纏。
是徹徹底底地、幹幹脆脆地想要斷掉所有的聯系。
他倉皇無措地重新攥住的手腕,聲音又低又急:“你不想同我變回以前那樣是理所應當,可是我對不起你,我理應好好補償你才對,明珠,你連補償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年的聲音響在頭頂上,又好像低得滾落在腳邊。
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越明珠低頭著繡花鞋尖,忽然覺得外邊好像比屋子裏還要悶。
四下不知道從何時陷萬籟俱寂。
直到忽地聽見另一人的步伐聲。
他緩緩走過來,只瞥了裴驚策一眼,就像是再也完全沒看見這兒還有個人一樣,自然而然地掰開了裴驚策的手指,到兩人中間。
男人垂下眸,手替重新系好歪掉的襟。
這一切做得太行雲流水,越明珠一愣,反應過來才起來應該拒絕,卻聽見裴晏遲適時道:“方才越府來了人,大伯母想過來探你,但你若不願意,也說了不強求。”
他是為了這件事來找的。
“……”
越明珠的睫扇了扇,良久後才道:“明日再說吧,我晚些想歇一會兒。”
裴晏遲放下手,嗯了一聲,又道:“大夫在房裏候著了。”
話題不自覺地移開,越明珠攏長帔,有意沒有再去看裴驚策,跟著裴晏遲一同走回了廂房裏。
一路無話。
越明珠其實一直在擔心裴晏遲何時會突然起了話頭,以至于每一步踩在地上都覺得不踏實。
然而一直走到門口,裴晏遲都沒有出聲。
心中的大石頭懸著遲遲不落下,沉不住氣,忍不住偏過腦袋看向男人淡漠沉靜的側臉。
分明沒說什麽,然而裴晏遲像是同心有靈犀一般,徑自著半掩的門扇,淡淡地開了口:“等你願意聽時我再說,或許能讓你更自在一點。”
“……”
“你不想見我,出來找裴驚策,不也是這個意思,”裴晏遲垂下眸,“貿然來找你,我知道很冒昧。”
“……”
提起不告而別地跑出來,男人的語氣竟然出某種大度跟寬容。
越明珠很想解釋是巧遇見裴驚策的,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好像暫時沒有必要。
習慣了裴晏遲無形的強勢,驀地變這樣局面,放下心之餘,又有些無所適從。
說來也奇怪,明明面對裴驚策時,可以認真地同他講清楚。
可一到了裴晏遲面前,心緒便不由自主擰了一團麻,讓不知道如何是好。
以至于他們一直保持著這種微妙的氣氛。
沒辦法起爭執,也莫名地不想同他起爭執。
越明珠別開臉,含糊地道:“那我先進去了。”
踏進門檻才想起點什麽,嗓音輕輕:“你不用守著我的。我們都好好歇一歇再說別的事。”
總是輕描淡寫地給出極為貴重的承諾。或許連越明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帶著一點敷衍意味的話,其實無異于天大的施舍。
因而說出口後,越明珠便覺得裴晏遲會拒絕。
結果他卻應了一聲“好”。
雲青過來帶上了門,給取下長帔。越明珠坐在榻邊,由著林大夫把脈。
大夫說只是氣虧空才較為嗜睡,實際上并無大礙,好好服藥,不日之後就會恢複得同之前無異。
越明珠又睡了一下午,起來服過一整碗黑漆漆的湯藥,吃了七八顆餞才下去那如黃連一般的苦氣。
用過晚膳,便看見院子外邊有人正在往裏搬東西,雲青在前頭指使。
不等發問,雲青走進來,低頭道:“都是小姐之前收好的那些信,奴婢想,拿過來給小姐一一看看……若是有不想再留下的,正好歸原主。”
越明珠想起來廂房裏那幾乎天無的布置。
這些屬于跟裴驚策的東西,之前應當都被裴晏遲的人收起來了。
這個話題實在有些尷尬,見越明珠不說話,雲青深吸了口氣:“關乎小姐這些私的事,的確有許多是奴婢告訴的公子,小姐若想要嚴懲……”
說著便要對著越明珠跪下來,越明珠連忙手扶住。
主仆視線相對,良久之後,越明珠慢慢道:“我要是想怪罪你,前幾日就有機會了,本來就不是你的錯。”
“也并非公子威利的奴婢。”雲青道,“公子給過奴婢選擇,是奴婢覺得……那段時日小姐唯一一回破涕為笑,就是去煙雨樓見過公子之後,既然如此,不如將錯就錯。”
越明珠一怔。
這跟想象中好像有些出。
雲青打住話柄,轉而道:“奴婢先讓他們把東西拿進來過目吧,小姐看看沒有。”
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連裴驚策隨手寫的一張紙箋都被封蠟保存得完整,除了宣紙邊緣泛黃,字跡還嶄新如昨。
越明珠記得,當時可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沒把這些東西一一帶去上京城的。
一方面是怕路途遙遙,中途丟了可都找不回來,一方面又覺得,以後應當還會有更多信,這些小孩子間過家家的東西留著便留著了。
結果沒想到後來他們莫名生疏了起來,就算互通書信,看過之後也得燒掉,不能多留痕跡給人添麻煩。
不過越明珠想,這樣還是有一點好的,現在可以糾結這些已經沒什麽用的東西要怎麽理。
“……我記得有一些也不全算是給我的,是我自己要過來的裴驚策的舊。”
越明珠一一掠過桌上大敞的幾個小木箱,“你拿去問一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做個紀念,若是不用——”
就一并扔了吧。
話還沒有說完,雲青就提醒道:“小爺好像來了。”
越明珠輕輕一愣,轉過腦袋,向門外。
今夜雲籠霧重,月華淺薄,天一片昏暗,看了一會兒,才發現裴驚策倚著門外廊柱上,一言不發地著,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不知道把的話聽了多。
或許是夜深了,他向的目也深深潼潼。
越明珠以為他已經不會來了,之前那番話應該已經說得很明白。
“我來還你一個東西。”他說著,走到了門口。
雲青臉一,想要上前攔住他,卻見年自覺地立在門檻外,沒有靠近一步,只是把手了進來。
掌心的雙排珍珠如鮫人泣,不磨而瑩,采耀流。哪怕此時燈昏暗,也難以掩飾它接近無暇的品相。
倒是沒說什麽,雲青低呼一聲:“這不是已經——”
一開口,越明珠就看了過來。雲青立即意識到自己驚訝過了頭,連忙閉上了。
越明珠追問:“已經什麽?”
看向裴驚策,又看向雲青,目在兩人間徘徊。
裴驚策垂下眸子沒開口。
良久之後,在疑的注視下,雲青才道;“奴婢之前聽公子的人說,這只鐲子被扔進了宮裏的池塘,應當找不回來了。”
越明珠又看著裴驚策。
“……我當時以為你在同我置氣,怪我意氣用事。”
裴驚策避開了的視線,看向旁側,吐出一口濁氣,才繼續道:“你親前我自己去撈回來的,只是當時沒有機會還給你。後來拿去修補了一番,幸好基本看不出損傷。”
越明珠記得宮裏的池塘有多大多深。
很難想象裴驚策這樣十指不沾春水的爺,會渾,如大海撈針一般在池塘裏找一個被扔掉的手鐲。
但也僅僅是難以想象而已。
認真地道:“你收著吧,我聽你娘說了陪嫁的事,這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
“我原本只想過送給你。”
話音落下後良久,過來的那只手仍舊孤零零懸在半空。
“……你當初給我的那只平安符,我還留著,”裴驚策攏起掌心,“就當是我們一換一。”
若非他提醒,越明珠都沒發現,他腰間有個格格不的東西。
一個有些糟糟的錦囊。
記得裴驚策好像并不信這些,當時沒有多大興趣,并且這只錦囊掉進了水裏,早已經失了效用。
“……”
越明珠沉默了。
雲青不知何時已經頗有眼地告了辭,四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靜得落針可聞。
越明珠又向他,月輝鮮明了幾分,照得年的臉龐愈發清晰。
才發現裴驚策的臉異常蒼白,桃花眼下的紅卻更明顯,況比上一回見面糟糕了許多。
不知是風寒加重,還是因為方才那見的、漫長的沉默,年的神變得有些空茫。
一陣風刮來,打在門扇上,嘩嘩作響,連同一起響起的是輕而慢的聲線。
“你要不還是回去讓大夫看看吧,我不知道你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
“如果是覺得愧疚……”越明珠歪過腦袋,很認真地想了想,“我先前喝醉後把你貶損得一無是,就當是一筆勾銷了,你以後都不用放在心上。”
隨口說的話,就算再刻薄,怎麽可能有他做的事萬分之一過分。
然而越明珠寧可這麽說,也不想再跟他講和。
裴驚策突然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他張了張口,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幹啞得要命:“你沒說錯。”
“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確幾乎一無是,你會這樣想是人之常,”他道,“只是從前礙于面,你不會同我直說而已。”
話音落下,越明珠卻面出幾分訝。
側目,毫不猶豫地道:“我從前沒有這麽想過。”
裴驚策一愣。
越明珠:“我以為你會很清楚,那都是我順著講的氣話。”
裴驚策當然很清楚。
然而他當時就對這話深信不疑的原因也很簡單。
在他心中某個角落裏,他一直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越明珠遲早有一日會發現,他的真面目就是那樣的不堪。
“哪怕關于以前的事有失偏頗,但是回到上京之後,你說得都很對,我其實也知道我一直都玩喪志……”
年的聲量越來越低:“耽誤了你。”
“但是我記得你騎一日比一日湛,畫的花鳥也比從前好看,從前你不會吹笙簫,一吹就破音,後來都學會了——”
越明珠掰起手指,一樣一樣地數著他的優點,由于過去記得一清二楚,現在暫時還都能想起來。
斷斷續續說了許多。
想借著誇誇他緩和一下這凝重的氛圍,早早地好聚好散。
可說完後,再一擡頭,年的臉好像更蒼白了。
他細微卻劇烈地抖著,過了很久才道:“真的嗎?”
“……”
“不然呢?”
裴驚策很想出個笑弧對說謝謝,難為想出那麽多個理由誇獎他。
他甚至寧願越明珠是在撒謊。
可好像以前真是這麽想的。
……可竟然以前真是這麽想的。
為什麽?
其實所有人都應該清楚,他是個多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玩意。
那些諂討好他的東西,跟他搭上話的狐朋狗友,乃至于太傅府裏每一個人,都跟他自己一樣心知肚明。
除了越明珠。
總把那些已經很久遠的事記在心上,還念念不忘有人形容他是劍仙骨,還惦記著以後陪他上戰場了怎麽辦。
好像永遠都留在過去刻舟求劍,永遠都當他是那樣意氣風發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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