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歸三辭三讓
正德二十八年二月初二,大靖開國皇帝趙晉柏駕崩,終年六十一歲。
因他這兩年來一直病重臥床,每況愈下,禮部員們早早就對這一天有所防備。趙虓授意下,禮部尚書嚴境寬第二日一早就將一套完備的大行皇帝喪禮大儀流程呈了上來。
趙虓看過後勉強同意,準予按此籌備。
二月初四,舉國上下已撤換上一片縞素,除了此時正在南周平的前線軍隊,停止一切娛樂祭祀、婚喪嫁娶、屠殺宰牲等活,正式為大行皇帝舉辦國喪。
寧悠與趙虓一起服斬衰,吃素念佛,每日臨禮。又令左聿回順安去護送三個兒子、寂行等人回上京來奔喪。
趙虓從國喪頭日開始便忙得寢食俱廢,夜以繼日。眼前留給他的這一攤子事實在太多、太雜、太難。千頭萬緒,都要他從頭收拾。
臨禮、幾筵等一系列儀式需要他主持,治棺槨、梓宮、皇陵的修翻新建,也需要他逐一拍板決定。日朝僅暫停了五日便恢複,各地員吊唁的奏折雪片一樣飛京城。太子餘黨還未置,朝廷,外敵未平,軍報不斷從前線發回,憂外患,樁樁件件都棘手地堆在他案頭……
又是忙到深夜,趙虓才得回宮。
見他進屋,寧悠屏退宮丫鬟,也不讓何閎伺候,親自為他端了熱水過來臉泡腳。
趙虓更了,在榻邊坐下,寧悠便將水放到一旁,滌了帕子遞給他臉。
他接過去好,將帕子還給,便令人撤下去,又換了盆水放在他腳邊,半跪下去為他掉靴子。
夫妻兩個如今即便相無言,也心意相同著。心疼他辛苦勞碌,忙過一天,往往累得連話也說不出,便安靜地默默陪伴。他亦諒為自己勞,待掉了靴,便拉起來。
“你也累了整日了,歇著吧,我自己來。”
“無事的,妾伺候您洗。”
趙虓低頭,還是堅持:“你坐這兒,今日陪我說說話。”
寧悠只得幹手,挨著他坐下。
趙虓攬住,輕著,“這陣子累壞你了。跟著我從僉德一路南下回來,一個多月了都沒歇上個一天半天的,反倒還得為了我、為了父親的大喪忙前忙後的。”
“您這是什麽話?這都是妾分之事,怎麽說得妾好像個外人似的?”
“你知我是心疼你才如此說。”
寧悠著他,眼圈有些發熱,“您倒是該多多心疼自己才是。自景州那回傷之後,您上這傷就沒好過,一路帶著傷打下來,如今又累這樣,哪裏吃得消啊。妾每日見您夜裏才回來,一的疲憊,心裏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他沉一下,“我無事,能扛得住。”
“您再是鐵打的,也得珍重自己。”寧悠拉過他滿是疤痕糙的手,“妾知道您心裏還是難,若想哭,便在妾跟前哭上一場吧。別撐著,否則妾真的怕您再憋出好歹來。”
趙虓靜靜摟著,許久才哽咽著道:“其實這些日忙起來,不去想這遭,便覺著沒那般難熬。爹好像也沒走,還在景熙宮裏住著呢。可夜裏靜了,還是止不住地想起他老人家來,一想起這些年我不能在他邊盡孝,他病著這兩年得折磨,我這心裏就錐刺般得疼……”
他邊說邊抱了,埋在頸邊哭起來。
“是我沒護好他,我對他于心有愧啊!”
寧悠知他自責,也知他力多大。甫一回京,諸多事未梳理出個頭緒時,父皇又忽然駕崩,這噩耗對他更無異于雪上加霜。
面對如此境,換了任何人來恐怕都難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他卻一肩挑起重擔,以雷霆萬鈞之手腕與魄力穩住了局面。
可他卻也是個凡人,他也會累,會脆弱,會有這樣那樣的憂慮和不安。
疼他、懂他,便摟住他輕輕著:“妾會一直陪著您的,就和從前一樣。您累了、倦了,就在妾上靠一靠,心乏了、痛了,便對妾傾訴一二。不論您何時需要,只要回看,妾永遠都在您背後給您留著這個懷抱。”
這是十來日間趙虓第一次失聲慟哭,在寧悠懷裏,這平日裏一錚錚鐵骨的漢才可完全地放下白日裏的那層份。不理會紛繁的事務,不是冀王殿下,也不是將登大寶的儲君,而是純粹地做一個男人,一個孩子。
在這溫鄉中,他哭罷了,終于是抱著安枕一夜好眠。
十八日,大行皇帝殮梓宮之後,施桁便第一時間率文武百再次上書勸諫。這一次當然是希趙虓勿再久拖,應當盡快登基即位,接掌天下。
趙虓自然聲俱厲,嚴詞以拒。
儲君繼位,三辭三讓這一套已禮制,施桁如今作為中書首輔,當仁不讓帶頭再拜:“請陛下念臣民之厚,蒼生之所期,早正號位,即位開元、登臨大寶!”
趙虓再推,“我戍邊多年不在京城,又乃一介人,不通朝事,恐怕難當大任。”
施桁又第三次叩拜:“陛下奉天命,乃蒙上天之眷、祖宗之靈,最該當此大任。國不可一日無君,兆庶不可以無主,萬幾不可以曠時,臣等必奉節恭謹、忠心耿耿輔佐陛下,懇請陛下即位登臨,早日開元!”
群臣跟隨高呼:“請陛下即位開元!”
如此也經了幾番推讓,底下山呼海嘯,衆所歸,尊稱都改了,趙虓也只得“勉為其難”地答應,終于同意繼承皇位。
新君既定,接著就要議定皇考的謚號和廟號,撰寫即位詔書,定下新帝登基大典的時間。
趙虓召集幾位宰輔和大臣在弘文閣議論這事,除施桁外,今日還召見了屈寒松、葉登達、黃枰、彌纓等四位相輔,樞副使梁儲、禮部尚書嚴境寬。
丁泰及汪玉押班知印時,這些人是始終站在施桁這方的,雖然沒能攔住削藩,但都明確站出來表達過反對。趙虓一回京,在施桁領銜下,已到了權力塔尖兒上的幾人也是第一批對趙虓全力擁護的文臣。
但趙虓對這幫人卻是有著相當不滿的。畢竟削藩以來,朝中沒一個人為他幫過腔、表過態,更不要說在意他一家人的死活,向被扣在京城的寧悠和兒子出過援手。
反對削藩就是支持他了嗎?不盡然如此吧。趙承輔尚可說是年無知,暗弱無斷,他們這幫老狐貍呢?哪個不是人一樣。為了自己的前途利益當騎牆派,漠視丁泰殘害他趙氏脈,這與助紂為有何區別?
尤其施桁。別人這樣尤可寬恕,他施桁是誰啊?中書省除了丁泰、汪玉的第三號人,更是他的表舅,連他都選擇避趨災禍而保全自己,趙虓能不氣嗎?
無非國不可無相,朝中如此多的公務還亟待理,離不得他們罷了。
寧悠也勸他:“您回來後太子黨員被俘下獄、逃跑、自裁等數以百計,眼下朝廷,正是急缺用人的時候,不能再對這些對您稱臣、表示支持的忠臣開刀了。何況,人本就不該被拿來考驗,誰上還沒幾污點、瑕疵呢?丁泰、汪玉坐鎮中書、把持大權也非一日兩日了,他們慣會籠絡人心、威利,又有太孫當後盾,以當時的形來看,誰又能說自保不是最理智的選擇呢?”
這番話別人來說,趙虓可能不僅不願聽,還得痛斥一番,但寧悠勸言他卻聽,也大多聽得進去。都發話了,他也唯有暫將恩怨擱置一邊,先把眼前的這攤子理清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