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

兵敗如山倒, 本該往南吹的凜冽寒風此刻倒灌回北邊。

壯馬強兵的胡人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孱弱的晉人能把利刃揮到自己的頭上。

當從脖頸噴而出，沉重的不控制地倒下，那一刻他們方真正明白對手并不弱小, 自己也并不強大。

呼——

晉軍渡過了絳河, 揮刀的作就沒有停止過。

遍地肆流的鮮慢慢沿著踩踏出來的泥彙正在流淌的絳水當中。

這條河絳, 也并不是毫無道理的，眼下它被不斷注的鮮染紅, 那湍急的水流都不曾淡去濃重的彩。

謝昀騎馬踏在蜿蜒的水上, 蒼衛在兩旁護衛, 其實也毋需他們多費心神, 胡兵只顧著往前逃竄, 生怕晚上一步就會被收割了頭顱, 本無暇看清後的人是誰。

三十萬前鋒部隊徹底淪為晉軍的試刀石。

赫拔都即便再強悍, 也挽救不了這樣頹敗的局面。

一步退，步步退。

他不甘不願被親衛護擁著往北邊逃去。

但謝昀怎可放虎歸山，即便從日出追到日落, 也不曾放棄。

這長時間的追逐讓赫拔都心急氣躁，逐漸跟不上紅馬的節奏，幾次都險些從馬背上顛下來。

而飛箭還在不斷削減他邊的護衛。

赫拔都意識到謝昀并不是不能殺掉自己, 而是有意在放緩節奏。

他想要的是徹底勝過他。

墨龍駒渾是汗也不覺得疲累，它在追逐十多年前的對手之中會到了自己的長。

更快的速度, 更好的耐力，加上與主人十年如一的默契, 一人一馬率先追上了已經落單的赫拔都。

錚——

利刃劃破了空氣, 引出尖嘯。

謝昀手裏長刀揮出的同時，赫拔都抱頭滾落, 紅馬折了前蹄，栽倒在地上，痛嘶聲驚飛了棲息在樹梢的鳥群，烏泱泱地沖向高空。

赫拔都停下滾的頃刻就.出腰間的短刀，架在前防。

謝昀從墨龍駒上跳下來，并沒有離開走向他，而是用刀徹底結束了紅馬的痛苦。

看見馬倒進泊，赫拔都雙目赤紅，瓣不住地抖，他知道今日難逃一死。

“你就算勝過了我，也不會有好下場，大晉的皇帝就是從北胡走出去的一條惡狗，他會忍辱負重，會齜牙必報，唯獨不知道恩。“赫拔都著氣，手還地握著短刀橫于前，目從刀背的上方投出，依然兇狠淩厲。

他不但要警惕提著刀走近的謝昀，還要提防四周張著弓箭的蒼衛。

誰能想到他一世英名，居然淪落到被人甕中捉鼈的地步。

晉人狡詐，勝之不武！

謝昀微微一笑，“多謝你的提醒，那我也奉告你一句，今日之後再沒有一統的北境，他們將重歸四分五裂，互相爭奪的局面。”

赫拔都一愣，隨後惡狠狠道：“你不殺他們？”

“我已經拔去了他們的獠牙，卻保留了他們奔跑的能力，只要他們還存在，晉人才不會變一盤頹廢的散沙……”謝昀想了想，道：“你說大晉已經腐朽，我不否認，但是枯木既能逢春，王朝也能重生。”

赫拔都失魂落魄半晌，忽而又大笑起來，“謝昀啊謝昀，你亦是如此自負！難道就不怕有朝一日北境會再一統，揮刀南下……”

謝昀把沾了的長刀往側一甩，斜暉打到了他的上，猶如鍍上了一層金，他高大的軀像一座山巋然不，俯瞰著手下敗將平靜道：

“我管不了千世萬世，我只管這百年。”

他似有意反駁赫拔都對他自負的評論，可在他的言語當中，又何嘗不是極度得自傲。

只管這百年啊……

赫拔都本是半蹲半跪的忽然雙雙沉下，他坐在自己的後腳跟上，擡頭仰著被霞染紅的半邊天穹。

鳥群揮著翅膀從他的頭頂飛過，它們要回家了。

而他的家隔著千山萬水，已經回不去了。

赫拔都慢慢放下視線，直視前謝昀。

“那我就在這裏拭目以待，看這百年當中，究竟是你的盛世太平，還是北胡的卷土重來！”

他大笑著將短刀橫在了脖頸上——

落日鮮紅，緩緩而落。

/

犢車緩行在戰場上。

四周橫遍野，流河。

到都有死去的胡人，也有死去的晉卒。

而晉人士卒正在有條不紊地清掃戰場。

羅紈之還看見幾名蒼衛在絳水邊上垂首駐足，緬懷地上一排死去的同伴。

戰爭是殘酷的，勝利也是腥的。

死去的人悲慘，留下來的人也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去紀念、治愈而後忘這些傷痛。

雖然他們都是陌生人，但羅紈之的心還是狠狠痛了下，不敢多看。

等心稍稍平複，才繼續四張，找尋那悉的影。

但謝昀始終沒有出現。

聽人說，他是追敵而去。

羅紈之不敢問前方會發生什麽事，更不敢回去休息，就坐在車裏，焦急地在絳河岸邊等待。

這一等，便是從白天等到黑夜。

時間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

不知何時，轟隆隆的馬蹄聲從遠傳來。

羅紈之從睡夢中驟然驚醒，開車簾，往外眺。

天空泛白，遠跳的黑點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是蒼衛！是郎君回來了！——”有人喊道。

是謝昀平安歸來了！

晨輝照亮最前方那張悉的面孔，羅紈之神一振，方覺察到的又重新開始流轉。

這一夜擔心怕，又不敢多想，直到親眼目睹謝昀的出現才徹底放下心，眼圈鼻腔不可遏制地發酸。

墨龍駒步伐略顯疲態，但依然穩穩往前，馬背上的郎君，頭盔也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發髻淩，可那鋒利英俊的眉目被線照亮，神采依舊。

這是謝三郎啊。

羅紈之不由升起滿腔的自豪與歡喜，忍不住朝他揮手。

“謝既明！”

謝昀的臉朝聲音的方向轉來，隔著那麽遠的距離，羅紈之也能看清他的眼睛立刻彎了下，笑意就像春天的泉水，源源不斷溢出來。

即便是再悉不過的邊人，羅紈之在這一刻還是忍不住紅了臉。

他目灼熱又溫，仿佛已經輕地吻上了的臉，這是他們許久沒有過的溫存。

黑馬飛馳，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就來到了的犢車旁，羅紈之甚至還沒來得及爬下犢車迎上去，謝昀已勒馬停下。

他的手掌張開，托著一支打磨得比較糙的簪子，能看出雕琢的痕跡明顯。

這是一個與他先前送的那造型相似但是做工卻差上許多的桃花簪子。

“這是？”羅紈之眨了幾下眼。

“夜裏睡不著的時候，我想著你便雕了起來，工不太趁手……”

謝昀的聲音還有些沙啞，見郎滿臉驚奇低頭仔細去打量那釵子，他忽而把手掌一收，又道：“此輕賤，怕配不上我的卿卿。”

羅紈之還沒說不要，謝昀居然就打算回收，不由一愣，連忙去掰他的手掌，要拿回自己的禮。

見心急，謝昀終于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羅紈之一擡眼，就撞進他能把人沉溺的笑眸當中，鬼使神差間回想起從前，也忍俊不地彎了彎角，朝他出手，學著他當初的神氣模樣從容道：“不必，此釵足矣。”

謝昀彎腰把釵子進的雲鬢裏，兩人目相對，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他們初遇的時候，羅紈之別有用心，以桃花相贈。

如今謝昀也別有用心，還以桃花釵。

兜兜轉轉間，他們互相會到了彼此的心境，也能諒對方的不易，更能恩他們為了走近彼此而做出的各種努力。

雖付出不該求回報，但是回報應當獎勵付出。

他們能走在一塊，不是誰強誰弱，也不是誰遷就多一點，誰退讓多一些，而是他們相互學習，共同努力，最後才能并肩同行。

周圍的人漸漸聚攏過來，有士卒也普通的百姓，經過一夜的時間，還未曾冷下他們的激。

他們相繼奔出，先被那一冉冉升起的紅日所震撼。

天地之間，唯有此能夠驅走黑暗，徹亮萬，也唯有此能帶來生生不息的繁榮與昌盛。

“天亮了！太升起了！——”

他們喜極而泣，為的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早晨，更是大晉一個新的初始。

羅紈之著升起的旭忽然想起，曾經謝昀也帶見過一場日出，是他說要送給的禮。

彼時還沒能理解，現在忽然回過味來。

他送的哪是太，而是自己啊。

好像突然就咬開了一顆久遠的飴糖，甜味在舌尖蔓延。

如萬千金線的日照在他們上，溫暖，蓬。

羅紈之抿了下，悄悄問邊人：“三郎，我們是不是不再分開了？”

“嗯，再不分開。”謝昀向，大手牢牢裹住的手。

此一許諾直到他們生命的盡頭。

就連青史上，兩人的名字也不曾分開。

年年歲歲，與君在。

日月其邁，與卿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