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微笑瓦斯 02
隊伍又往前移了一截,路過那輛黑軍用轎車時,郁飛塵微微轉頭。
那裏面是個年輕男的側影,脊背直,半靠在黑皮座椅上,姿勢觀。
他左手戴著雪白的手套,右手的手套則被褪下,拿在手中——用來拭一把銀槍的槍膛。
衛兵口中,這位“黑章上尉”于這個月剛剛從“錫雲軍校”畢業,然而在郁飛塵看來,即使是軍校的槍械教也未必能練出這樣優雅自如的槍手法。
并且,只有常開的槍,才需要拆開拭。
將拆開的東西按回去後,手槍就留在膝上。年輕的上尉將右手搭在半開的車窗上,這作看起來輕慢倨傲,仿佛他才是這地方的長——那雪白的細布手套從他手指間下來,在風中打了幾個旋兒,落在結霜的灰褐地面上。
衛兵之一咒罵了一句。他們的白手套已經污跡斑斑,裏面這位外來長卻這樣浪費資。
寒風的嗚咽聲猛地大了,天空飄下幾片雪花,又將雪花卷進半開的車窗。那位有著鉑金長發的上尉微微低下頭,拿手帕遮住鼻,咳嗽幾聲後,終于朝俘虜們的方向側過頭來,他有雙淡冰綠的眼瞳。
他的目掃過這一列人群,郁飛塵確信他們兩個視線曾在某一刻有短暫的相接,不過那時候他面無表,這位高貴倨傲的上尉也同樣。
下一刻上尉按下了車窗一側的旋桿,深茶的車窗玻璃升起來,什麽都看不見了。
小雪只持續了十五分鐘左右,天空灰得像瓷茶杯磨破的底座。
到那對夫婦了。
長桌最中央的軍肩章是大校銜,他對著那名妻子擡了擡下。讓婦難堪似乎是黑章軍興趣的事之一,因為男可以留下一條長,卻必須得半不掛。
長桌前不遠還擺放著一個一人高的長鏡,不僅照著者,還能讓者清楚地看見後面所有人,將這種來自心的辱千上萬倍放大。
丈夫一直輕聲說:“別怕,萊安娜,沒關系。”
泣著除去外面的,再解開的束帶,
“你懷孕了?”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說。
其實的小腹并不明顯,若非郁飛塵一路都目睹如何保護自己的肚子,那微微的凸起也可以解釋為發福。
驚慌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再看向左邊的兩隊人。
一隊是婦、老人與孩,另一隊是即將臨盆的孕婦、跛子、白化病人和一個新加的面容醜陋的侏儒。
那名醫生有一張和善的圓臉,右手搭著一個厚絨毯,對微笑致意:“我和席貝醫生會照顧你和腹中的孩子。”
丈夫拍了拍,示意過去那邊。
誠然,這名醫生的善意足夠人,但誰都沒有聽過世界上有一座這樣的收容所,它在照顧孕婦的同時,讓每個都在寒風中久站。
沒人知道,選擇哪邊更安全。
的目在兩隊人之間逡巡不定,最後卻咬了咬,說:“我沒有懷孕,長。”
醫生歉意地笑一下,擺了擺手:“那我很憾。”
走到婦、兒與老人之間,衛兵發放給一個外觀和麻袋無異的絨布長袍。
軍看向的丈夫。
“名字?”
“格德·希爾丁。”他說。
“來之前做什麽?”
“我是個中學教員,”他頓了頓,又補充:“教化學。”
軍說:“還不錯。”
書記記下名字,他被分到年男子那個一看就是為勞力準備的隊伍中。
格德離開後,郁飛塵上前,報完名字和職業後,他看清了鏡子裏的自己。二十五六歲,姿拔,穿黑襯衫、馬甲和灰藍格子大,深金栗頭發,眼睛是深墨藍。
至于五,他覺得和在樂園的模樣有些相似,但鑒于自己辨認臉部的能力,這點相似不一定可信。
掉大後他開始解襯衫扣,同時有一個衛兵搜查他的兜和靴底。
郁飛塵微垂著臉,出右手,作勢把襯衫遞給另一個衛兵。那衛兵同時手,將準備好的劣質灰服遞給他。
就在這時——他輕輕抖了抖左邊手腕。
衛兵擡眼看,白金腕表折著銀。
就在這短暫的一秒之——
早就被轉移到襯衫兜裏的鍍銀打火機和一把鋒利的折疊小刀被他勾在手中,迅速沒了灰服的掩蔽下。
接完服,衛兵暴地轉到左邊,卸下他的腕表。
與此同時,小刀和打火機落進長的側兜,沒有一個人看見。
徹底除去上後,鏡子裏的年輕男人四肢有力,結實,線條利落。
“好小子。”軍神冷,譏笑一聲,嗓音嘶啞,“窯子比磚窯還迫切需要你這樣的好小子——給那個來找事的肺結核錫雲婊子找點事做——但科羅沙雜種和訟還是他媽的下磚窯去吧。”
他的副,以及其它士兵一起笑了起來。
郁飛塵冷眼看他,事實上,下流玩笑是某些軍隊裏常見的消遣,但這位大校凸出的眼球、眼球裏的紅,微微搐的眼匝和混低促的語調無不暗示著,他在神智上已經有所異常。
換上一個喪世界——這已經可以說是異化的開端了。不過,據一路看到的種種況,郁飛塵覺得這裏目前還算是個正常世界。
軍囈語般的咒罵結束後,郁飛塵順理章地加了勞工的隊伍。
下一個是白松,這位服過兵役的大男孩只比他矮一點,飽滿,骨架勻稱。
于是他得到了一句“吃煤渣的科羅沙雜種”。
接下來還有幾個人得到了“吃青蛙的科羅沙雜種”“吃煤渣的科羅沙青蛙”“吃雜種的科羅沙煤渣”的稱謂。
婦和兒從牆的另一側被帶走,孕婦和白化病人則乘坐一輛轎車消失在了同側。勞工們被分了四隊,一隊去南面的橡山采集橡實,另一隊去北邊的山坡伐木,第三隊修築營房,第四隊則分派給了磚窯。
不過,夜晚已經到來,收容所沒讓他們連夜幹活,而是用三輛卡車把他們拉到了住。
下車後,他們被帶進一個長條形的水泥建築,兩邊各砌出二十個小隔間作為營房。營房裏狹小,擺著十幾張草席,每個草席上搭著一條褥子。
“住那裏,雜種。”
郁飛塵被分配的地方是最深角落裏那一間,對面是盥洗室。他和白松、化學教員、“吃青蛙的科羅沙雜種”,與以及其它三個不認識的男人在一起,一共七個人。
——他選了靠門的一邊,這裏方便看見外面。白松在他旁邊。
衛兵一路走過來,一一把營房打開的鐵門踢回原位,落了鎖。
“希明早我醒來的時候,科羅沙青蛙們還在這裏。”營房的總管是個滿橫的胖男人,他提著一籃面包,挨個從鐵牢的籠門扔進去,那些一看就堅無比的黑羊角面包在落地的時候發出了類似石子掉落的聲音。
“總有雜種試圖逃跑,每當逃跑一個人,這裏就會有十個人被決。”
聲音越來越近,當一個羊角面包“梆”地一聲砸到白松腦袋上時,總管的臉在了鐵柵欄上,和郁飛塵打了個照面。
這張臉的五被影籠罩得模糊不清,投下的影子也因為燈的緣故,豎長一條,投在營房的牆上。
“門鎖得好好的,但你們這一間曾經有兩個人跑得沒影了。”總管沉尖細的聲音說,“你們猜猜,其它人在哪裏?”
不難猜,都被決了。四十間營房裏,別的營房都有原住民,只有他們這一間是空的。
白松往郁飛塵旁邊了,這顯然符合了總管的期待,他“嗬嗬”笑了一聲,拉滅了牆壁上的電燈拉繩。
一片漆黑。只有牆壁上靠近天花板的一扇拳頭大的小窗了點亮。
總管的皮靴聲遠去後,又是一聲沉悶的落鎖聲,水泥房的大門也被關上了。
對面的盥洗室發出規律的滴水聲,別的營房裏傳來一些約約的說話聲,聽不真切。他們的營房卻始終死寂無聲——除了白松啃羊角面包的聲音,這那聲音活像在啃真的煤渣。
“你們為什麽不說話?”過了許久,白松問。
郁飛塵沒回答,他在想自己的境。
像是之前無數次執行任務那樣,他被投放到了一個樂園之外的世界,但是不知道任務目標,也不知道獎勵。
一個在戰爭時代關押衆多平民的收容所,能産生的任務無非有三種,營救、摧毀、獲取報。如果沒有明確的目標,那就把三種嘗試一遍。
正想著,終于有人打破了寂靜。
是那位“吃青蛙”的。他是個清秀瘦弱的修士。
“為什麽喊我們‘吃青蛙的雜種’?”他說。
白松說,“黑章軍認為科羅沙人背叛了真理神,導致他們的國家遍地荒蕪。”
“科羅沙從未信奉過真理神。”
白松啃了一口面包,沒說話。
另一個男人開口了:“科羅沙遍地都是煤礦,他們覬覦已久。”
“你在做什麽?”白松停止嚼煤渣,問郁飛塵。
郁飛塵在看那把鎖,看完厚重的鐵鎖,他又去搖嚴合的鐵柵欄。
都很結實。
“兩個人曾經逃出去過。”他說。
“應該不是這裏吧,”白松也了,說,“采橡子或者伐木的時候倒是可以跑。”
可惜他們兩個都屬于磚窯了。
但郁飛塵清楚記得總管強調了一句“門鎖得好好的”。這不正常,有時候,細微的異常之就是破局的關鍵。
修士說:“他們的真理神認為優待俘虜是德。”
“希如此。”
——他的同伴們似乎沒有任何逃跑的意願。
借著月把營房看過一遍後,郁飛塵幹脆閉上了眼睛,進淺眠。沒去吃面包,他對啃煤渣沒有任何興趣。在這個的地方放一夜後,或許早上會變一點。
他睡得很淺。
這是無數次任務後養的習慣,任何一點可疑的靜都會讓他醒來,即使沒有異常的聲響,每過一小時,也都會醒來一次。
一個小時後,他們營房裏另一個人開始嘎嘣嘎嘣吃起了煤渣。白松開始小聲打鼾。
兩小時,營房的六個人都睡下了。
三小時,隔壁營房一直在小聲說話。
四小時,遠“咚”一聲鐘響,是午夜十二點的報時聲。
一片黑暗中,郁飛塵驀地睜開了眼睛。
盥洗室的滴水聲忽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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