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一聲爹爹,什麽都能應……
他一襲白衫, 仿佛坐在時與的邊界,仿佛被落在世界盡頭,他猝不及防回眸, 眼底那一抹蒼茫像是深冬的幽寒拂掠不盡。
程亦安心猛揪了下, “父親...”
這樣的程明昱讓覺得很陌生, 可冥冥中又覺得這才是真實的他。
老仆遞給程亦安一盞風燈, 隨後將後的門掩好,程亦安提燈緩步往前。
并不知抱廈後還有這樣一條甬道, 外頭被葳蕤草木掩蓋,裏頭卻別有天。
慢慢的離得他更近, 那張臉也變得更清晰, 真是看不出一老態。
這不過是一間木質的琴房, 兩丈見方,擺設也并不起眼,唯獨北面有一四方琉璃窗, 窗外雪若鵝絨漫天飛舞,襯著木屋像是一方世獨立的小天地, 不萬紛擾。
程亦安收回視線, 將風燈擱在桌案, 食盒也放上,著程明昱訕笑,
“這麽晚打攪您真是罪過。”
這段時日程明昱太忙, 白日會不到他。
此時的程明昱已恢複一貫神,想是方才琴過于盡興,眼下他眉目仿歇著煦暉,端坐在牆下一把木凳,有一抹朗月清風般的氣質。
“蘋蘋坐。”
其實這裏沒有第二個席位, 程明昱所坐不過一把擱放的木凳,程亦安要坐,只能將他琴案旁的錦凳挪來。
除了老仆每日進來清掃,這間琴房素來無人踏,這是程明昱的地,哪怕其他幾個孩子,也從無人進來。
但程亦安可以。
如果說他這一生都在循規蹈矩,那麽程亦安的存在算是他唯一的放縱,是他克謹圭臬的一生裏開的唯一一扇天窗。
在他這裏,小兒沒有區。
程亦安雙手疊在腹前,坐的規規矩矩的,悄悄打量這間琴房,原始的木屋,不做任何裝飾,在旁人家裏便稱得上寒磣,有了程明昱在,就被襯出幾分返璞歸真的意蘊。
“您常在這裏琴?”程亦安好奇問他,水杏眼幽澈明亮,遮掩不住的天真。
“是。”
程亦安面朝他而坐,側不遠就是那一張焦尾琴。
這是一把古琴,琴弦有包漿,可見時常彈,程亦安也琴,前世在益州偶然得了一把極好的綠綺,雖是仿制,用的卻是上好的木料和琴弦,音質很不錯。
程明昱見程亦安蠢蠢,鼓勵,“你試試?”
“我可以嗎?”
程明昱朗聲一笑,“在爹爹這裏,你沒有什麽不可以...”
程亦安知他素來寵兒,咧一笑,然後調整坐姿,開始試琴。
姿纖細優長,在程明昱眼裏便如早春的朝花,生機又略顯稚,連出的琴音也是輕快明的,恰同這個人。
了一段,大約是覺得不大適應,又重新來,這回雙手撥得越快,與他方才運琴的姿勢一般,程明昱微微納罕,這難不是父的默契....只可惜比他的嫻還是差遠了,在他看來是毫無章法,一團孩子氣。
程亦安過了一把癮,沖他回眸一笑,“好琴。”
程明昱心裏搖頭,面上卻道,“彈得好。”
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琴房看到程亦安。
那一年五歲,剛上族學不久,學堂裏有琴房,專給程家的小輩習練。
那一日不知怎麽就鑽到琴房,到最近的一張琴,隨手撥了下琴弦,一串音符跳出來把自己都給嚇了一跳,接著好奇,忍不住又撥,就像方才那般,彈一氣。
管家瞧見了,迎他時興致告訴他,他當時剛從衙門出來,準備去一趟都督府,聽了這話,愣是扔下公務快馬回府,趕到琴房,就看到小丫頭在那搗,這把琴試一試,那一把一,好像在尋自己最喜歡的音質,更可的是還能跟那些琴說話呢。
程明昱便把到邊,親自教彈琴。
那時膽兒小,癮卻大。
蘋蘋的啓蒙恩師,其實從來都是他這位親生父親。
程亦安不急著表明來意,程明昱也不急,現在在他面前還沒那麽放肆,說話還要起個興頭,程明昱給倒茶。
程亦安忙攔住,“我給您做了夜宵呢,您等著。”
于是
趕忙將食盒蓋掀開,先取出第一層食盒裏的燕窩粥。
“我什麽都沒加,就加了一味去心火的百合,想您日日忙于朝務,喝了平心靜氣有助睡眠。”
燕窩用一只白底燒制紅梅花紋的瓷盞所盛,百合夾在雪白的燕中,三兩顆鮮紅的枸杞點綴,與碗口的紅梅相得益彰。
燕窩并不稠,很是清淡。
可見是打聽了他的口味而來。
程明昱靜靜看了一眼那瓷盞,并未,反而含笑問程亦安,
“蘋蘋府上的家務都安排妥當了?能在家裏住多久?”
程亦安心想哪有心思在程家住啊,若是事恨不得待會就要回去,但這話顯然說不得,輕輕一笑,“安排得大差不差,三五日是能住的。”
言罷又殷勤地將瓷盞往他胳膊肘旁推了推,黑白分明的大眼眸水汪汪著他,笑道,“您嘗一嘗嘛,好吃兒往後還孝敬您。”
程明昱見狀,胳膊一收,往後靠在牆壁,不神回道,
“蘋蘋心意爹爹心領,往後不要去廚房勞累,那不是你這樣滴滴孩兒該做的事。”
瞧,陸栩生那混賬還盼著下廚,爹爹這裏就舍不得勞。
果然還是爹爹親。
程亦安小臉一垮,指著那碗燕窩粥,委屈道,“您真的不嘗一嘗麽,兒可是費了老大功夫才做的。”
可不是費了老大功夫闔城跑藥店,尋了這味藥來,一旦吃下,他四肢酸無力,三日起不了塌,不能去上早朝,他這一“病”,屆時陸栩生再把軍令狀擺出來,朝臣不答應也得答應了。
程明昱面不改道,“好,先擱這,爹爹等會喝,時辰不早,蘋蘋要去歇了嗎?”
程亦安的失都快要寫在臉上。
可是哪裏是那麽容易氣餒的姑娘。
“燕窩您不喜歡是吧?”程亦安綿綿一笑,又起,翻開第二層食盒,取出給熬的五白歸心湯,“這種湯藥冬日最是滋補,您喝了,保管一夜睡到天亮。”
怕是連睡三日不起吧。
程明昱不上這個當,面對兒“咄咄人”的攻勢,其實他也有些不住了,愧疚道,
“安安乖,冬日夜涼,琴房更是涼,你快些回去。”
程亦安倔強地四張,“這裏不冷啊...”
還真不冷,程亦安忍不住起來到窗口往外,雪更大了,簇簇的一團落在梅梢,落在屋頂,也落在窗欞外的木檐,煞是可。
“對了,這裏為什麽不冷?”回眸問程明昱。
這樣的寒冬臘月,程明昱只穿了一中,外罩一件袍子,可見琴房極為保暖。
程明昱看著絞盡腦賴在這裏的兒,失笑道,“底下有地泉。”
程亦安明白了。
百無聊賴轉悠一圈,又回到他側坐著,一雙俏眼水盈盈著他,帶著撒的語氣,
“您真的不喝嗎?”
程明昱果斷杜絕的念頭,“不喝。”
程亦安當然知道爹爹已看穿的把戲,也知道瞞不住他,他那麽聰明,手眼通天,怕是早把的謀算看得明明白白。
那又怎樣?
攻心計到了最後一步。
程亦安目不轉睛盯著他。
程明昱看了一眼,忍住笑,
程亦安還是看著他。
程明昱其實已經快頂不住了,
大兒端莊大氣,與講述道理,剖析厲害,會聽。
二兒雖胡攪蠻纏,可一旦他嚴肅,也只能鎩羽而歸。
唯獨小兒,不哭也不鬧,子和,生得也纖弱一些,攻勢綿綿,真的讓人吃將不住。
辛苦忙活這麽久,哪怕是毒藥他也得喝一碗,只是想起江南局面,程明昱生生打住念頭,“蘋蘋....”
就在他準備將江南厲害告訴時,只見程亦安忽然手抓住那碗湯水,毫不猶豫往自己裏一灌。
“蘋蘋!”
程明昱臉大變,待出手攔,程亦安已喝了滿,兩腮鼓囊囊的,眨眨眼看著他。
程明昱拔而起從手裏將碗奪過來,扔桌案,急道,“快吐出來!”
非但不吐,反而一咕嚕全咽下去了。
程明昱:“......”
除了苦計,也是別無他法。
程亦安方才作太急,自個兒也噎住了,捂著嚨劇烈地咳嗽。
程明昱臉都氣青了,
“來人,快傳大夫!”
隨後彎下腰將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程亦安打橫抱起,迅速往書房去。
屋外的老仆聞言也是驚慌難當,趕奔出去,尋侍衛讓他們去請大夫,再進屋來,程明昱已將程亦安抱著擱在了榻上,厚厚的褥子偎在上,程亦安躬如蝦,還在息,這藥果然還是那般烈,這一口喝下去,便如同喝了酒,人暈乎乎。
前世程亦安在益州曾做過藥材生意。
益州四周多的是深山老林,珍奇藥材遍地,這樣的藥材一旦運去大晉四地,可獲利百倍。
長年累月與藥農打道,程亦安也略有辯藥之才。
陸栩生今日來長公主接告訴,只要拖住爹爹三日,三日他必定拿到皇帝的詔書,所以便想起曾在益州接過的一種藥材,名喚金鵝斷,別看藥名聽起來略有些可怖,實則是一種很罕見的滋補藥,專治失眠之癥,一旦喝下去,三日保管睡得飽飽的,不想起塌。
當然略有一些害,那便是四肢酸,渾打不起勁。
程亦安想過,若是程明昱順利上當,那就當讓爹爹歇息三日,如果糊弄不住,只能行苦計了。
這藥起效可快,程亦安躺下去沒多久便如了骨頭似得,小臉開始發白。
程明昱悔得眼眶都紅了,坐在跟前的錦杌,瞪著,
“亦安,你要勸爹爹便勸,為什麽拿自個兒子開玩笑!”
他方才就該一口喝完,不給機會。
看著小兒為了他袖手,給自己喂毒藥,程明昱心裏剜般疼。
程亦安小聲駁道,“陸栩生勸了這麽久,您聽了麽?您明知道我的目的,卻始終不中招。”
“你還有理了!”
程明昱極怒,因為他從來都有法子,但今日他拿程亦安沒法子,
他低估了小兒的決心。
府上大夫在這時匆匆趕了進來,這是太醫院致仕的一名老太醫,程明昱連忙讓開,讓他給程亦安把脈。
程亦安躲在被褥裏,搖頭道,
“您別白費力氣,這種藥無解。”
太醫茫然地看了他們父倆一眼,
“什麽藥?”
“金鵝斷。”程亦安說。
太醫扶了扶額,沒有說話。
這是一種藥極強的滋補藥,嚴格來說不算毒。
程明昱臉很難看,問太醫道,
“真的沒法子?”
太醫苦笑道,“倒也不是全沒法子,這得行針,不過...”畢竟是位郎,了衫給他這個男大夫行針顯然是不便的。
太醫只能勸程明昱,“也不是大病,歇個三日,我回頭再給在手指行上幾針,便完好如初,活蹦跳了。”
見程明昱還是眉頭不展,老太醫捋須道,“如果您不放心,我便給煮一碗白蘿蔔水,喝下去,倒是能緩一緩藥。”
程明昱擺擺手讓他去。
等人離開,他在程亦安跟前坐下,看著得逞的小兒,嗔道,
“你為什麽不讓爹爹去?”
程亦安慢騰騰裹著被褥在塌角坐起來,訕訕著他,
“若我告訴您,我做了個噩夢,夢到您在江南出事了,您信嗎?”
程明昱信,但這不足以阻止他南下。
“安安,爹爹邊有圈養的衛,會保護好自己,不讓自己傷。”
程亦安瞪過去,“您不是傷,您是積勞疾,回了京城就病倒了,就...”
後面的話程亦安不敢說,一開口眼眶已紅,淚水蓄了一眶。
他真的不能死,程家不能沒了他,大晉不能沒了他,也萬不能失去這個爹爹。
子不語怪力神。
可事實是,許多人為鬼神所制。
程明昱雖然不認同,卻也看得出來,這個噩夢給兒帶來了太大的困擾。
他現在其實已經很無力了。
今日能喝金鵝斷,若是他不應,還能幹出什麽事來?
這比給他喂毒藥更他六神無主。
他總不能將綁起來吧?
程明昱還在做最後的掙紮,心力瘁道,
“安安,爹爹不去,就是陸栩生去,而我比他更有把握...”
程亦安這時已淚如雨下,
“所以,讓我在你們倆之間做選擇已經夠難了,爹爹還要為難我嗎?”
程明昱驀地呆住。
喚他什麽?
爹爹....
亦歆打小就聰明,開口卻極晚,旁人不到一歲就能喚爹爹娘親,直到一歲半方脆生生喚一聲爹,程明昱永遠記得那一日,嚼著糖果忽然撲到他懷裏,毫無預兆就開了口。
他喜極而泣,摟著兒許久不肯撒手。
到了程亦喬,小丫頭皮子可利索了,整日爹爹長爹爹短,跟在他後轉,他再忙總要陪,教認字彈琴。
唯獨程亦安...絞盡腦見一面,一聲“堂伯父”砸在他腦門,偏生連這三字,都得磕磕,每喚他一聲堂伯父,就如在他心間上一刀,有一回無意中聽追在程明祐後喚父親,便是萬箭穿心。
的一聲“爹爹”,了他一輩子的執念。
而現在終于開了口。
凜冬的寒意化作糖漿裹挾一抹苦灌滿他心口。
就這一聲爹爹,他真的什麽都能應。
“好。”既然已做了決斷,程明昱也不是遲疑之人,吩咐門口的老仆,
“讓陸栩生過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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