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2章十年飲冰，難涼熱

夜瀰漫，皎潔的月給大地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白日里的硝煙炮火、熱廝殺被清風、流水、蟲鳴的聲響所替代，重新歸於寧靜。

一簇簇燃燒的篝火照耀下，陳慶踩著泥濘的水，默不作聲地打量著螞蟻般穿梭忙碌的匠工和民夫。

從黃昏時生火造飯，到現在約莫兩個時辰，整整換了三撥人，總數上千，仍然沒有把阻隔道路的『丘』清理乾淨。

以往描述戰爭的慘烈總喜歡用『山海』來形容，未曾親眼目睹者恐怕永遠無法想象出那樣震撼人心的畫面。

平坦的道路上竟然出現了一座拱橋模樣的丘！

戰鬥最激烈的地方，無數士兵踩著昔日的同伴悍不畏死地爬上丘，亡命吶喊著揮兵。

生命在短短一瞬間就隨風而逝，卻有更多的人攀上丘，繼續不顧地把利刃送進敵軍的中。

「叔叔，再給我三天時間，哪怕一天都可以。」

「如果讓火槍兵學會在戰場上裝填子彈，原本不用死那麼多人的。」

「假如最後能恢復調度，及時把匠工撤回來，也不用死那麼多人。」

韓信的語氣中充滿了自責和惋惜。

火槍兵用生命奠定了開局的勝勢，然而在冷兵戰中，雙方又陷了勢均力敵的局面。

太子殿下親征，衛戍軍退無可退，唯有死戰。

務府的匠工民夫闖下了滔天大禍，進亦死、退亦死，他們別無選擇。

「能打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況且神槍營幾乎全軍覆沒，此戰必定轟天下。」

「事實證明，低賤卑微之輩也不是任由貴族踩在腳底的爛泥。」

「他們也會抗爭，也會殺人。」

「而這些士人貴族遠遠不如他們自認為的那般強大。」

陳慶打量著民夫搬離的一，角出輕蔑的笑容。

你自小出於詩禮之家，簪纓之族。

世代宦，鐘鳴鼎食。

出行前呼後擁，仆婢群。

走馬狩獵，徹夜飲宴。

哪日浪子回頭了，拿著家裡給的薦書謀取個風面的職位，然後想辦法立下功勞。

嘖，又是百年富貴榮華！

所有的一切，都在今天化為烏有。

卑賤的刑徒和高貴的世家子弟從來沒有距離如此之近。

他們的層層疊疊織在一起，你著我，我著你。

沒有貴賤之別，沒有高下之分。

死後也要做個鄰居，千古長眠於荒涼的河灘上。

「信兒，你覺得他們可憐嗎？」

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中，陳慶突然發問。

韓信愣了下，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出淮大族，曾經也是當地興盛一時的名門族。

神槍營的世家子弟和他一樣的年輕，一樣的對未來懷有無數好期。

「有這樣一個邊陲小國，國中有個正直善良、勤踏實的年輕人。

「隨著他逐漸長大，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國家正在走向一條錯誤的道路。」

「年輕人嘛，朝氣蓬，熱激昂。」

「他不滿，他有怨言，所以他到奔走疾呼，試圖喚醒這個沉淪的國度。」

「你猜有用嗎？」

陳慶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容。

韓信搖了搖頭：「哪怕是公卿世家子弟，弱冠之年也沒有手國事的機會。」

陳慶輕笑道：「是啊，一點用都沒有。」

「你算老幾，國家大事還能到你說了算？」

「哪涼快哪待著去吧！」

「這件事給了年輕人很大的打擊。」

「他眼睜睜看著好的家園變得烏煙瘴氣、匪患叢生，卻使不出一點力，幫不上半點忙。」

「於是這位年輕人下定了決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必須做點什麼，哪怕付出生命也無怨無悔。」

韓信欣地說道：「他做了和我們一樣的事？」

陳慶淡淡地回應：「差不多。」

「不過這位年輕人勢單力孤，可沒有你這樣的大手筆。」

「他在籌謀策劃的時候意識到一件重要的事——哪怕殺死朝中的當權者，他們的親族、子孫依然會坐上之前的位置，繼續執行錯誤的國策。」

「既然如此……」

韓信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叔叔為什麼會跟他說這些。

大秦施行的是逐級遞減的爵位繼承製度。

關侯的兒子不會是侯爵，但可以降低一級繼承到大庶長的爵位。

大庶長的兒子是駟車庶長，駟車庶長的兒子是大上造。

但是在這種看似嚴苛的規則中，卻大得驚人。

你當了關侯，會看著自己的子孫寸功未立而無於衷？

稍微使點關係把後代送進軍中，在戰場上走一遭，軍功簿上厚厚的添一筆，功勞不就來了嗎？

除了數因罪削爵，或者後代實在不的，侯爺的兒子永遠是侯爺，大庶長的兒子永遠是大庶長，世襲罔替，永無斷絕。

神槍營之中，絕大多數都是此類。

他們原本想借平叛鍍一層金，順順利利的繼承家中的爵位。

沒想到遭逢不測，全部葬此地。

這一戰，至打掉了數千個等級不低的勛爵！

「太子殿下總念叨著朝廷開支巨大，府庫拮據。」

「你瞧，現在省下了多錢糧！」

「把節省下來的稅賦用在百姓上，不知有多窮苦人可以直了腰桿歇口氣，念朝廷恩德無量。」

「咱們做了件大好事啊！」

陳慶拍著韓信的肩頭，驕傲地自賣自誇。

「叔叔，明天怎麼辦？」

韓信始終揣不對方的心思。

既然起兵造反了，為什麼覺叔叔並未和太子殿下反目仇？

要知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

「明日揮師進軍，打進咸城！」

「我要讓世間之人都知道，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陳慶豪邁的嗓音劃破了夜，在風聲中遠遠地傳播出去。

——

咸宮，麒麟殿。

明燭高懸，火苗搖曳跳，時高時低，猶如現下的局勢一般變幻莫測。

蒙毅聲音嘶啞，以一敵眾與同僚吵得面紅耳赤，鬚髮聳立。

然而眾人卻不像平時那樣對他畢恭畢敬，口口聲聲以『蒙公』相稱。

豪門大戶中，家家嚎哭，戶戶喪人。

這一切都是拜蒙毅所賜！

他親口承認在關鍵時刻阻止了神槍營撤退，讓他們的子孫族人命喪叛軍之手！

扶蘇失神地低頭著眼前的案，對朝臣之間的爭吵置若罔聞。

為什麼會變這樣？

朝廷花費無數心建的神槍營，久經戰陣天下聞名的京畿衛戍軍，竟然打不過一群倉促聚集的匠工刑徒！

最令他絕的是，刑徒組的火槍兵明顯缺乏訓練，甚至連重新裝填都做不到。

而匠工、民夫連最基本的結陣作戰都做不到，就那樣鬨哄的一擁而上，枉死者不計其數！

然而他們還是打贏了。

有進無退，不計生死。

生生靠著前赴後繼，一浪接一浪的攻勢，殺到衛戍軍膽寒，士氣淪喪！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回天的手段嗎？

扶蘇思索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想不出什麼頭緒。

「叛賊兵臨城下，咸岌岌可危。爾等世皇恩，僅僅因為一時挫就自陣腳，何統！」

蒙毅被吵得煩不勝煩，大聲呵斥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爾等的族人會死，蒙氏族人就不會死嗎？」

「三天之，北軍先鋒必至！」

「屆時我蒙家兒郎打頭陣，闔族赴難也無怨！」

麒麟殿短暫地安靜下來。

蒙毅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似乎沒有再爭執下去的必要。

到時候單看蒙毅老匹夫能不能說到做到，還是打算敷衍糊弄過去了。

「殿下。」

「大秦自立國始，征戰數百年，歷經無數險況。」

「多危機磨難都過來了，今日小小挫敗本算不了什麼。」

「關中男兒不怕苦、不怕難，更不怕死！」

「請殿下振神，立刻召集城中青壯修築工事，抵賊軍。」

「我等只需再熬過一日，形勢即可逆轉！」

「北軍兵威赫赫，與匈奴戰多年未嘗一敗！」

「逆賊陳慶亦唯有引頸戮的下場！」

蒙毅的語氣中出刻骨銘心的仇恨。

六國合縱攻秦時，兵兇戰危，尚且沒有被聯軍攻打到咸。

陳慶潛伏多年，被他鑽了空子在皇城腳下起兵，霎時間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才會出現今日之危局！

「殿下，民眾彙集宮外，齊聲呈請殿下現一見。」

侍者邁著碎步進殿中，左顧右盼后小心翼翼地稟報。

蒙毅不耐煩地揮手：「都什麼時候，庶民百姓還跟著添。來人……」

扶蘇起打斷了他的話：「本宮馬上就去。」

蒙毅急喝道：「殿下，小心中了逆賊的計！若是有刺客混其中該如何是好？」

扶蘇扭過頭去：「那就是天意如此，本宮死得其所。」

……

群臣目瞪口呆，還沒反應過來扶蘇已經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麒麟殿。

高大宏偉的宮牆外，自發聚集而來的百姓人山人海。

宮中侍衛急調，一層層結的陣勢嚴防死守。

「讓開。」

扶蘇輕裝簡從，邊的僅有十餘名侍從。

看清來人是誰后，軍陣整齊地向兩邊後退，讓出一條寬敞的通道。

「殿下！」

「殿下出來了！」

「草民拜見殿下！」

人群瞬間嘈雜起來，不約而同地向前擁著想瞻仰太子殿下的音容。

「各位小心，別再了。」

「不要踩踏到婦孺孩。」

扶蘇急地呼喊，連連往下手。

片刻后，現場終於恢復了平靜。

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借著侍衛手中的火把，好奇而興地打量著皇家未來的繼承人。

「本宮……」

「本宮……」

扶蘇幾次言又止，萬般滋味在心中翻湧。

良久，他深深地作揖下拜：「本宮辜負萬民所託，未能守護百姓安危，愧為人君！」

「明日叛軍攻城時，本宮先士卒，以此全君民之義！」

「國在君在，國破君亡！」

「咸百姓戮之時，本宮絕不獨活！」

片刻的沉寂后，人群發出山呼海嘯的吶喊。

「關中男兒與社稷共存亡！」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社稷兇危，我等何惜一死！」

「六國尚不足懼，一支叛賊又有何可懼！」

「殿下旌旗所指，自有效死者勇爭先！」

「戰！戰！戰！」

「關中男兒盡赴國難！」

「戰！戰！戰！」

千言萬語，最後匯聚一個字——戰！

如果陳慶此時在場，恐怕會後悔胡亥死得太早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貨堪稱奇才。

短短數年時間，他就能把江山社稷搞得怨聲載道，連秦國起家的關中之地都水深火熱。

最後民心盡失，天下烽煙四起，大好江山落於旁人之手。

扶蘇眼眶發紅，不住淚灑當場。

他終於知道自己反敗為勝的機會在哪裡。

正是眼前誠團結、眾志城的庶民百姓！

咸沒有城牆，而他們就是世上最堅不可摧的城牆！

「殿下，您看見了嗎？」

「君民同心同德，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蒙毅與同僚匆匆趕至，見到這般場景不心澎湃。

「嗯。」

扶蘇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完全沒有搭理對方的意思。

先生是對的。

所謂的江山社稷，其本質就是百姓。

民心所向，山海亦可平！

可惜……

如果之前當機立斷，阻止朝臣肆意打務府，匠工刑徒就不會謀反。

哪怕先生親自召集也不行！

可我是天下人之君，並非務府一家之君。

需要顧及的實在太多太多，最終導致匠工與皇家離心離德。

扶蘇釐清了緣由之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大秦子民千千萬萬，苛待了誰他都要給我點看看。

這世道……

真特麼的！

扶蘇以前聽陳慶罵來罵去，還覺得對方言語鄙。

到了眼下的境況，他卻罵得更加練。

「咸子民聽我詔令！」

扶蘇直了軀，振臂高呼：「城士農工商，一切生眾，與咸共存亡！」

「我等連夜築城，與逆賊決一死戰！」

熱烈激昂的吶喊聲響徹雲霄，古老的城池彷彿瞬間沸騰。

王菱華皺起眉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瞥了一眼，心中更加焦急。

篤篤篤。

「詩曼，睡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