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天薄於人

……

山上的日子很平淡，卻不枯燥乏味。

給師弟們講講經，接待一下敬香的居士，要麼去藏書閣給經書做一下注解，平淡且充實。

這種平淡、祥和、恬靜的氛圍，別說李青，唐伯虎都沉醉其中，哪怕不能青樓聽曲兒，梨園聽戲，茶館聽書，更是不能飲酒，也甘之如飴。

好似日日都在虛度，可或許生命的真諦就是如此，就是虛度。

喝喝茶，讀讀書，通過來往的敬香居士，看人間百態……淡淡的歡愉縈繞心間，不濃郁，卻純粹。

「下輩子做個道士也不錯！」

唐伯虎時常發出這樣的慨。

李青卻是將他說自己的那番話，送還給他，「下輩子，你肯定還是會想著科舉仕，出人頭地。」

唐伯虎哈哈一笑，不否認。

家裡還有個大侄，篩選人手也有掌門師弟代勞，李青沒在山上待太久，只月余之後，便與唐伯虎下了山，返往金陵。

走那天，武當掌門還特意安排了送行儀式，整的李青不好意思的。

時悠悠，再回金陵時，已臨近夏末。

回來的第一時間，李青便著重診察大侄的狀況。

很不好，卻，理當如此。

如朱婉清所說，即便李青不走這一遭，況還會是這麼個況，能用的招，李青基本都用了，哪怕現在李青回來，也一樣束手無策。

其實，朱婉清可以更長壽一些，如果李宏還在的話。

李青只得接，使盡手段拖延。

七月末，李雪兒急忙完海外之事，返回家中陪著娘親，李浩也是儘可能出時間，常伴左右。

都知道要分別的日子不遠了，倍加珍惜。

奈何，時間長河太過大公無私，不以任何人的意志加速、減速，一往無前。

中秋明月夜。

朱婉清沒再如往年一般在侯府度過，而是留在了小院兒。

說：「圓月還有幾個，中秋的圓月卻只有一個了。」

李青同意了。

李雪兒也留在了小院兒。

說：「大哥才是李家家主，這時代的娃都是外人，小輩都是大哥的子孫，我不能喧賓奪主了。」

李青也同意了。

這個中秋夜比往年熱鬧許多，月餅似乎都味許多，李青親自琴助興……

~

中秋剛過，深秋便接踵而至，天氣轉涼，朱婉清愈發弱，哪怕『武裝』到了牙齒，仍是落了個咳嗽的病。

李青不敢讓朱婉清再出門，拿出長輩的威嚴，迫使在侯府休養，自己則是喬裝打扮，以醫生的份，去了侯府長住，還不忘拽上唐伯虎。

畢竟，這廝也沒好太多。

侯府還是那個侯府，李青卻是到陌生，有心理因素，也有客觀因素。

這麼多年下來，永青侯府有補補的修繕，亦有因添丁導致的擴建，整變化還是大的，殊不知，就這，還是李浩克制的況下。

以李家的財力，加之皇帝也鬆了口，可國公的規格待遇，李家除了不能懸掛帶『公』字的匾額，其餘一切皆可向國公看齊……

李青以一個外人的份融進來，給朱婉清診治之餘，也了解了府上的男丁娃，從壯年到年，再到年稚……還真不老。

這是李浩的功勞。

前些日子李浩又升級了，李浩次子長孫媳，給李家生了個娃娃，李浩搖一變，做了太爺爺。

如此一來，不算李青，單從朱婉清這裡算也是五世同堂。

唐伯虎老雖老矣，手還不抖，便為李家繪了一幅五代同堂畫，兒媳、孫媳、男丁、娃……一個不落，林林總總大幾十口子，連逝去的李宏，也給補上了。

一丈長的畫卷，愣是沒多留白的地方。

可朱婉清仍是有些憾。

可惜沒有李叔。

李浩、李雪兒亦是憾，他們也覺得，將真實的李青收錄其中，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圓滿。

奈何……

『老頭子』脾氣臭，且執拗，說又說不聽。

畫之後，李浩讓人裱糊起來，放至藏書閣，與永樂大典正本一起。

一是重視，二是為了方便青爺欣賞。

李青就住在藏書閣隔壁，距離朱婉清的住所僅隔著一個月亮門，只有數十步之遙。

……

秋深，秋末。

初冬還是來了。

李青一邊抱怨冬日來的太早，一邊竭力為朱婉清續命，然，效果微乎其微。

如當初的李宏一樣，在早早預防之下，朱婉清的『折損』降到了最小，故才得以康健至今，因此，他的醫也沒了奇效。

朱婉清看得開，李青也有心理準備，可仍是不免難過。

小李宏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婉清又何嘗不是？

那麼大點的孩子，一點點長大，年，青年，家，生子，做父母，做爺……

李青立在檐下，仰天空，靜默無言。

「李叔。」朱婉清輕輕喚了聲。

李青收起心緒，溫聲道，「怎麼又出來了？」

「覺得悶，想出來走走。」朱婉清指了指披著的大氅，「這才初冬，不冷的。」

「好吧，那就走走。」李青很好說話，「去哪兒走？」

「我想去看看宏哥。」朱婉清說，「再不去，我怕沒機會了，可以嗎？」

這讓李青如何反對？

「好！」

~

沒使喚下人，李雪兒駕馬車，載著三人去了李家祖墳。

說是祖墳，其實也只葬著李宏一人，因為他單開了族譜。

隔著一段距離，李雪兒便停下，與李青一起扶著朱婉清下了馬車，待李浩也走下馬車，李青取過他提著的籃子，四人一起步行走向李宏的長眠之地……

碑前，

李浩、李雪兒磕頭，燒祭品……

李青、朱婉清立在兄妹後，著冰冰涼涼的墓碑，久久無言。

祭祀過後，兄妹起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位子讓給叔侄二人。

李青扶著朱婉清蹲下，還是無言。

朱婉清抬起枯槁的手掌，輕輕拂去墓碑上的些許灰塵，輕喚了聲，「宏哥。」

李雪兒別頭掩面，李浩被風沙迷了眼。

「記得你走時，才嘉靖元年，這都嘉靖九年了，嗯……咱倆的年齡不僅沒小，又擴大了一歲呢。」朱婉清挲著『李宏』二字，悵然道，「一個人很苦吧……」

饒是李青經歷了太多，此刻也不失態，視線模糊。

迷離間，好似又回到了當初……

曹國公府，年邁的好友李景隆，著虎頭虎腦的小李宏腦袋，要李青認他的重孫做乾兒子，理直氣壯的占李青便宜。

李景隆的壞笑就在眼前，清晰醒目，可一風來，李青眨眼的功夫，他便不見了。

不僅他不見了，連帶著那個虎頭虎腦，朝氣蓬的小傢伙也不見了，只有冰冷的墓碑。

那般刺眼……

讓李青沒勇氣直視。

李青仰蒼天，聲呢喃：「你怎能……如此薄我？」

……

蒼天冰冷以對，無言且無。

朔風倒是吹得很響，似在嘲弄這個可憐蟲，笑他天真。

你能奈何？

李青默然收回視線，無可奈何。

一邊，朱婉清呢喃，泣訴這些年來的思念，悲傷中又帶著即將相逢的期待，渾濁的雙眼滿是眷、希冀。

蒼老枯瘦的手掌一遍遍挲著墓碑，好似在著夫君臉頰，溫，深……

石碑冰冷，可的心很暖，想到不久之後，就要和夫君團聚，甚至還能見到最好的爹爹，最溫的娘親，又可以做那集萬千寵於一的小公主了……傷漸淡，歡喜愈濃。

「對不起呀宏哥，讓你遷就了我一輩子……」呢喃說著，「下輩子，不潑辣了，不任了，不恃寵而驕了……」

許久，

李青啞聲說：「彼此相的兩個人，得寵的幸福，寵著的何嘗不幸福？寵著心之人，本就是件極致之事。」

朱婉清抹了下眼角，搖搖頭，又點點頭，末了，說：「下輩子，我想做寵人的人。」

「好！」

「李叔。」

「嗯。」

「對不起，我們……都不孝。」朱婉清滿目心疼，歉疚，「不能侍奉您，反倒讓您為之哀傷。」

「你這小丫頭……」李青理了理額前被風吹的白髮，「怪只怪是李叔命苦，怎能怪的到你們呢？」

「不傷心好不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朱婉清，吃吃說道，「侄要去見宏哥，爹爹和娘親了，不難過好不好？」

「嗯，不傷心，不難過。」

「真的？」

「真的。」李青出一個溫和笑容，「李叔習慣了。」

習慣了。

這三個字的分量之重，讓兄妹二人窒息。

兩任永青侯，大明國師，大明長生者……

威風嗎？

威風！

上敢惹皇帝，下敢懟百，上得了朝堂，下得了戰場，古往今來，又有幾人可比得？

悲苦嗎？

悲苦！

人，親人，摯友……一個又一個離去，唯他長存，怎能不苦？

習慣嗎？

不習慣！

怎能習慣？

扶大明百餘年，這背後的辛酸與苦楚，誰能會？

他不是天生的智者，更不是天生的政治家，他的智慧，他的權謀，不過是時間長河酷刑之下的一點點回饋

他只是個道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