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山君五日去一次東宮為阿蠻授刀。郁清梧雖然常去,但并不是想去就去的,還得要東宮召令。
可惜,皇太孫一直沒有召他。
蘭山君當時就猜問鎮國公府的事讓皇太孫為難了。
郁清梧便先去了一趟刑部見倪陶。可倪陶看著他笑,“這幾日,我見了許多人,你來得算晚的。”
郁清梧盤而坐,斟酌道:“我本想救大人,可瞧著大人的模樣,似乎是不需要我救的。”
倪陶聞言一愣,哈哈大笑起來,倒是跟平常的平庸謹慎不同。等笑罷,才面無表緩緩開口道:“你剛的時候,我便站在街上瞧過你。”
郁清梧:“是麼?”
倪陶:“自然。你是鄔慶川的親傳弟子……我當然要來瞧瞧你。”
郁清梧:“瞧我做什麼?”
倪陶:“瞧你,是不是與前人一般,要砍掉我的頭顱。”
郁清梧冷不防聽見此話,心一拍,手便慢慢的進袖子里,不聲問:“為什麼我要砍掉你的頭顱?”
倪陶盯著他,“都以為,鄔慶川會告訴你許多事。都以為,你是一把砍向我們的利劍。”
他譏諷一笑,嘲弄道:“誰知道,你與鄔慶川割袍斷義,又陷了黨爭,更差前人多矣。我這條命,便又多活了五六年。”
郁清梧沒有管他的冷嘲熱諷,而是將他的話在呢喃一遍,再抬起頭時,已經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話:“你有罪?你的罪孽,你的兒子倪萬淵知曉嗎?”
倪陶便沒了剛剛的狂肆,臉難看起來。
郁清梧卻了然一點頭,“我瞧著,他是知曉的,也不認可你的罪,所以才被鄔慶川騙著走了這步同歸于盡的棋——是歹竹出了好筍麼?”
倪陶臉沉,沒有回答,但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干枯的稻草。他心不在焉的將稻草一點一點的用力折斷,隨后忽然笑了笑,“你倒是不饒人,只是手段不夠,心不夠——于是,便也不勞駕你來斬我了。”
郁清梧知曉已然問不出什麼,便站起來,低聲問:“大人似乎是想我來持刀?”
他生得高大,一站起來,便遮住了倪陶面前僅有的日。倪陶抬頭看他,好一會兒才道:“郁清梧,你為什麼要做一個權臣,而不是直臣呢?”
郁清梧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只說,“我本為自己勢單力薄,腳不穩,救不出大人而自責——此時倒是安心了。”
而后,他朝著倪陶躬一拜:“當然,大人也可放心,清明時節,倪小公子的墳前,有我一杯祭酒。”
他轉走出牢獄,進了衙堂,祝杉正提著一個人頭走出來,見著他笑道:“郁太仆見完倪大人了?”
郁清梧只當自己沒看見他一的跡和人頭,“見完了,多謝你讓我見他一面。”
祝杉擺擺手,“太仆也不是頭一個來的。前前后后,可來了不人。”
郁清梧笑笑,“我先回去,下回請你喝酒。”
頓了頓,又指向他的手,“這是犯了什麼事?”
祝杉:“///,還死不承認。我直接給宰了。”
郁清梧點頭,晚間跟蘭山君道:“祝家父子的路數,應會得陛下歡心。”
誰的面子都不給,該殺的直接殺,是一條孤臣路。
蘭山君便想了想,道:“至我死時,祝家一直長榮。”
郁清梧就看了一眼,原是一本正經說朝堂之事的,卻在此時神莫名起來,而后輕聲道:“山君,我求你一件事。”
蘭山君:“嗯?”
郁清梧:“你別總說死字。我聽錢媽媽說,言有言靈,死字說多了不好。”
蘭山君本是在寫字的手一頓,“我總說麼?”
郁清梧:“嗯!”
蘭山君想了想:“好,那我以后不說。”
郁清梧給出主意,“不若說——至我長命百歲之前?”
這般也沒有說謊。二十七八歲本也是百歲之前。
蘭山君忍俊不,好笑的搖搖頭,又勾起手指頭算算,“再過不久,慶國公府應該就會去祝家提親了。”
這件事應該是沒有變的。道:“慶國公府倒是聰慧。”
先娶已經沒落的文淵侯府姑娘,不參與黨爭,又娶一個祝家,得陛下歡心,怪不得之后比宋國公府更加昌盛。
郁清梧卻
突然笑起,祝家這樣起來……宋家會不會為宋知味去祝家提親啊?”
那城里又要多一樁笑柄了。
……
等到蘭山君進東宮的日子,郁清梧隨一塊去。皇太孫和太孫妃正在用早膳。
太孫妃吃的都是稀粥,一口一口細嚼慢咽,一點都不能吃快吃多。太孫跟著吃,招呼他們,“要不要也來一碗?”
蘭山君搖搖頭:“我們都不吃粥。”
皇太孫:“行吧。”
太孫妃好笑,“你若是吃不下了就別吃。”
皇太孫繼續埋頭苦吃:“其實還是吃得下的——但元娘,你下回別吃皮蛋瘦羹好麼?”
太孫妃:“多好吃啊。”
皇太孫苦著一張臉吃完,而后苦著一張臉讓人把碗筷收拾下去,繼續苦著一張臉道:“我知道你們今日來是為了什麼事。”
但……
他搖搖頭:“我只知道其中一部分,且我估著,鄔慶川也只知道這一部分,不然,他當年就不是貶謫,而是沒命了。”
蘭山君便和郁清梧對視一眼,道:“鄔慶川既然意有所指,便是希我們去查。查的過程中,說不得被他布置了什麼陷阱,還不如殿下與我們直言的好。”
太孫妃覺得他們做得對,“關道好走,獨木橋難行。你們兩個,如同我妹妹和妹夫一般,都是自家人,關鍵時候,萬不可有事瞞著。”
頓了頓,又道:“若是要瞞,便瞞著太孫,別瞞我。”
皇太孫啞然失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垂眸道:“這事……若是要說,便要從最開始說起了。”
“——元狩元年,陛下十六歲,折太師教導,勵圖治,勤政民,重用賢臣,開始推行均公田一策,責令百廉節。”
蘭山君詫異側頭,沒曾想他會從頭說起。
更沒想到最初的皇帝是這般模樣。
屏住呼吸,“而后呢?”
皇太孫:“而后,折太師又提出科舉不能只死記背儒家經書而要闡釋經書之意,認為場之道不能再只講年歲而非政績……”
他想要改的太多了。
他甚至對皇帝說,“國朝危矣,必須改政。”
但一向聽話的小皇帝卻隨著年歲越大,便越覺得自己信重的太師只知道改政改政,本沒有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眼里。
他做皇帝多年,日日不歇,國庫倒是充盈了,但帑無錢。他想修建一座園子,還要經過閣同意。
臣強君弱,終究是難逃一死的。
皇太孫沒有親眼見證過這段過往,只聽父親說過。
他握著茶杯,食指一點一點敲打在杯壁,“陛下起了殺心。”
但是折太師牽扯的人太多,他怕阻大,又顧忌跟段伯的兄弟分,便先于元狩十年春,將段伯遣出,前往西南剿匪。又用時一年,在元狩十年冬,段伯沒有領兵回朝之前,賜了一杯毒酒給折太師,道:“先生教朕,茍利國家生死以——如今,先生了家國頑疾,理應死去。”
蘭山君聽得頭皮發麻,想起自己知曉的折太師是壽終正寢,結果竟然是一杯毒藥下肚。
皇太孫:“事后,陛下對一群人貶的貶,罰的罰,又借著孝道,令折家舉家扶著太師的棺木回云州守孝。等到舅祖父回來時,朝堂已經換了一批人。”
“舅祖父雖然悲痛,卻沒有懷疑過此事的真相。只以為太師是勞過度而亡,又因地方,馬不停蹄,繼續出兵剿匪,抵外敵。”
若說陛下一點不好,其實也不對。
“舅祖父當年在外打仗,陛下從未有過失言之時,無論是軍餉還是兵馬,都一一給他,極為信任。只是……他在為這個家國好的同時,又‘心疼’起自己來,他換了吏部,兵部,刑部,戶部等幾位聽話的尚書,開始斂財。”
蘭山君呼吸一窒,“如何斂財?”
皇太孫肅穆道:“各有各的斂財之法……但兵部,是軍餉。”
蘭山君瞪大了眼睛,“所以……所以元狩十八年……”
皇太孫點頭,“元狩十八年,蜀州有了起義軍,舅祖父本在西南剿匪的,便又被派往蜀州。這回,他帶著自己的兒子去的。”
但因為軍餉虧空,糧草斷了,蜀州一戰險些吃了敗仗。
彼時即便沒輸,卻損失慘重,段伯的兒子就損耗在那一仗里面。
郁清梧
一直沒有出聲,卻在此時問,“僅僅是軍餉出了問題,斷了糧草嗎?”
蘭山君頓時看過去,幾瞬之后也明白過來,雙眼有神的看向皇太孫。
皇太孫沉默,似乎是在斟酌,還是太孫妃直言道:“兵有假,吃空餉。”
六個字,將蘭山君直接說得站了起來,氣息急促,“我們也猜過這個,原來竟然是真的?”
皇太孫嘆息點頭,“是真的。”
“元狩十八年的蜀州之戰,舅祖父的兒子段明小將軍領兵作戰,被困崇州之時,本以為會等,他對不起他們母子,從那之后,也不愿再娶妻生子。”
蘭山君無力跌坐在椅子上,“原來如此。”
喃喃道:“老和尚跟我說……他這輩子,無妻無子——他說,他這種人,是不配有的。”
一直以為他是說自己窮,無家可歸,不配娶妻生子。
原來他是覺得自己有罪。
郁清梧默默給遞過去一張帕子,而后道:“鄔慶川一直教我兵馬兩字,想來是因為知曉這個。”
皇太孫點頭,“也就是那時候開始,舅祖父終于發現,他出兵多年,朝廷已經不是當年的朝廷,臣子不是當年的臣子,皇帝,也不是當年的皇帝。”
“他也發現,他可以殺盡敵軍,但若敵在,卻本殺不盡。外頭是可以拿命去拼的,但里的五臟六腑,卻挖不出來。”
元狩元年到元狩十八年,將近二十年的時,什麼都變了。
郁清梧想了想,問:“這次蜀州之戰,陛下是如何想的?”
皇太孫嘆息,“別懷疑,陛下也很沉痛。”
蘭山君嗤然一聲,“貓哭耗子假慈悲。”
太孫妃:“誰說不是?但他是陛下。”
道:“舅祖父……他跟陛下自小長大,很多時候,他的念頭跟我們不一樣。他……他直接著陛下出所有的罪魁禍首。”
“陛下心中愧疚又憤怒,但最終還是把幾個尚書和一批員了出:就當讓他們為阿明陪葬。”
蘭山君:“只說為段小將軍陪葬?”
太孫妃:“是。”
蘭山君閉上眼睛,“老和尚必定失極了。”
太孫妃點頭:“元狩二十年,舅祖父殺了很多貪污吏,那段時間,但凡沾邊貪污案的人都惴惴不安,但實在是太多人了,不能殺絕了去,于是拿重放輕,朝堂才陷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也是同一年,十六歲的太子正式進朝堂,看見朝廷弊端,便跟段伯志同道合,跪求皇帝整治吏治。
太孫妃說到這里皺起眉頭,“我看見了必死的局面。”
皇帝當然不愿意。若是按照他們的法子去,誰給自己賺銀子?軍餉可以不要,空餉可以不吃,但是總要有法子填補他的私庫。
皇太孫一直聽到這里,而后將一杯茶水喝下去,打斷太子妃的話,道:“父親,舅祖父與陛下的矛盾越發深,直到無法避開……又揭開了折太師去世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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