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四十九年秋,王德義的案子終于塵埃落定,判了斬刑。府衙門在抄王家的時候,又搜出贓款六十余萬兩白銀,由皇帝做主,將這筆銀子補給戶部,作為今年因馬瘟調災銀的虧空。
在此之間,齊王對王德義一直不聞不問,猶如去年對博遠侯一般。眼看主子都不管,齊王一黨便夾著尾做人,不敢在這般的關頭生事。也有人覺得齊王太過絕,一個是舅舅,一個是妻弟,如此都不曾手,若是將來自己遭了暗害,豈不是更加死無葬之地?
便有人往魏王那邊跑,被魏王笑納了。不過更多的人不敢做兩姓家奴,于是折中一下,跟鄔慶川走得更近——鄔慶川如今也是齊王黨,但是卻有名聲。
古來今往有名聲的人,總是要顧忌一些臉面的。
但皇帝卻對齊王的態度很是滿意,本是厭棄了他一些的,如今還留他吃了一頓飯。林貴妃也終于重振旗鼓,跟皇帝小意溫存一番,算是皆大歡喜。
皇帝很滿意。
世道清明了,兒子和妃子聽話了,一切都很好。
但九月十三,王德義剛被斬下頭顱,九月十四,郁清梧便在金鑾殿痛斥原兵部尚書林奇私養戰馬,意圖謀反。
他正詞嶄嶄,聲甚厲,音如鼓鳴,口數其罪,將林奇的罪狀一一列出,求皇帝立刻審查此事。
明堂之上,皇帝的眼睛終于睜開,本是悠悠站立的齊王瞇著眼睛,也終于看向了郁清梧邊的皇太孫。
皇太孫瞧見了,并不看他,只依舊垂頭,恭謹得很。
但下朝之后,皇帝沉著臉,沒有去斥責齊王,倒是只留了太孫一人。前伺候的老太監劉貫小心翼翼帶著眾人退出去,剛關門,便聽見殿傳來茶杯打碎的聲音。
劉貫深吸一口氣,即便里頭看不見,但他的頭越發垂下,將整個人都弓了起來。
這一次,也不知道的哪座府邸會燃燒起來。
金鑾殿,杯子著太孫的頭而過,沒有傷著他,但是碎瓷片濺得四都有。細細碎碎的瓷片將他圍了起來,無論是磕頭還是雙手伏地求饒,都要被劃出傷痕來。
太孫便既磕頭,也求饒,將自己一都置于瓷片之中,鮮流了一地,才讓皇帝消氣一些。
但他依舊怒不可遏,“朕心疼你年失去父母,從不責備,又親自領著你讀書,生怕你被那些老古板教個小學究,失了為皇太孫的勇謀。”
“等你朝堂之后,朕又怕你被齊王打,于是由著你讓郁清梧砍掉了他的兩條臂膀——太孫,朕,對你還不夠好嗎?”
皇太孫誠惶誠恐,“孫兒激涕零。”
皇帝大罵道,“既然如此,你又讓郁清梧鬧什麼?連謀反兩個字都敢說了!是不是朕太寵著你,便養大了你的胃口!那到底是你的叔父!這兩年,你砍他的臂膀,他可曾說過什麼?可曾報復過你什麼?如今你貪得無厭,特地等到王德義死后再來上告他謀反,怎麼,你還要朕殺了他不?”
皇太孫一直伏在地上,等他罵完了才道:“孫兒不是告
齊王叔,是告原兵部尚書林奇。”
皇帝:“朕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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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孫:“皇祖父,孫兒也不是傻子。別的倒是也算了,但是私養戰馬卻不能算。今日,無論是誰私養了戰馬,養了私兵,都該死,決不能姑息。”
這話倒是說到了皇帝的心里。他的目的盯著太孫:“證據確鑿?”
皇太孫:“證據確鑿。”
皇帝心中起伏不定。
別的都可以輕輕放過,但是兵馬兩字,卻是國之本,確實不論是誰都不能。
他終于從黨爭和奪嫡四個字中走出,一步一步走下臺階,看著跪在地上的皇太孫瞇起了眼睛:“怎麼發現的?”
皇太孫:“郁清梧著手馬瘟之事,整理近二十年太仆寺賬本,發現很多數都對不上……”
皇帝聽到這里,斜著眼睛看他一瞬,又收回目,不知道在想什麼。
皇太孫沒有抬過頭,只依舊低頭憤然道:“本以為他們只是從中做假賬,貪了銀子,誰知道林奇膽大包天,竟然私藏戰馬。”
“這事孫兒既然知曉了,便不能不告訴您。無論最后真相如何,總不能任由林奇來吧?一旦出了
子,便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皇帝神變幻莫測起來,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麼,最后嘆息一聲:“起來吧。”
他道:“若是證據確鑿,林奇確實該死。”
——
太仆寺里,郁清梧一直在等消息。等宮里傳來陛下苛斥齊王的消息后,他才松了一口氣。
這一步,終究是賭對了。
陛下不允許任何人沾染上兵權。
他站起來,剛要離開,便見龔琩過來拉著他不放,憤憤不平道:“郁卿,你在朝堂之上狀告林奇,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郁清梧笑著道:“你也不上朝。告訴你,你也看不見啊。”
龔琩大怒,“生死一線,若是陛下發怒,你就沒了!”
郁清梧沉聲道:“陛下公正,我不過是檢舉臣賊子,哪里會沒命?你還是說些為好。”
龔琩憋著氣,“行!我不說!”
他氣沖沖的走了。
他氣沖沖的回來了。他拍著自己的脯,“你別總把當個紈绔,我現在已經改過自新,沒有再去賭過銀子,也沒有再去打過架!”
郁清梧好笑,“這話,你該去跟你的未婚妻說才對。”
龔琩得意,“你以為我沒有說嗎?”
反正他自覺自己悔悟,了個有用之人:“你下次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我在太仆寺快半年了,也想出一份力。”
他又不是傻子,什麼人在混日子,什麼人真的為百姓好,他看得見。
郁清梧是個好人,無論外人怎麼詆毀他,但龔琩卻覺得他這個人是值得往的。他道:“上回國子監那群人罵你,我回府途中聽見了,還幫你揍了他們一頓。”
“我如此為你,你總不該不領吧?”
郁清梧便好笑點頭,“行,我領。下次有
事,我一定告訴你。▌”
龔琩這才快活的走了。
郁清梧回到府里,蘭山君正站在門口等他。
他笑起來,“山君,你在等我。”
一副篤定的口氣。
蘭山君仔仔細細打量他,“沒被罰吧?”
郁清梧搖搖頭,“沒有。陛下對臣子是個面人。”
縱觀皇帝坐在龍椅上的幾十年,有所不用之人都是直接殺了,倒是沒有在殺之前責罰過人。
如此一想,他面上看起來,竟然是個慈悲為懷的人。
郁清梧坐下,輕聲安道:“山君,你別擔心,事還算在掌控之中。”
他暫代太仆寺卿之后,便可以查往年的賬本。只要深查下去,就能發現太仆寺一直都有假賬。他當時就覺得不對勁。
蘇老大人在太仆寺多年,這筆賬若是常年都有,他一定知道。但知道卻不說,那就是他懂這筆賬不能說。
郁清梧彼時一晚上沒睡。倒不是因知曉這筆賬是挪給皇帝而氣憤,而是因為,他越是深查,越是發現蘇老大人在馬瘟之后那般決然的死去,可能是因為他的心中萬般自責。
“賬本是王德義做的,錢給了皇帝。老大人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賬上無錢可用,馬瘟又來得快,來得急,那一刻,他心頭應該是苛責過自己的……”
蘭山君聞言默不作聲,半晌才道:“老大人即便死諫,也不能說陛下的不是。你們冒險,卻不敢提這筆銀子的存在,只能說林奇私養戰馬——”
皇帝知道他們查到了,但是皇帝不怕。他只怕這些馬真的會踏破。
郁清梧就喝了一口茶,解釋道:“這筆假賬,齊王其實是希我去捅破的。只要我去捅破,陛下必定大怒,太孫和我也要傷敗,甚至丟了命。”
他笑了笑,“為此,他可還派人來我這里激將過一次,希我將王德義這筆假賬也公之于眾。”
但他沒有選擇去捅破。
他不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可能曾經是過。但是自從瑩瑩死后,他便知曉天地之間的公道,并不是他提著刀上林家的門就行的。
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正因為知曉自己在做什麼,變了什麼樣,便越是年長,越是在朝堂之中蹚這趟渾水,便會越發現,他已經離年之時的清白高鶴之志遠了十萬八千里。
他想,若是沒有山君在,自己最后猶如老大人那般死去,也是心甘愿的。他愿意用自己的頭顱激起
千層浪,也愿意用這條命彌補這些年的視而不見。
但因有山君,他又想長命百歲。
人的貪念,是一日一日滋養出來的。猶如他對山君,如今難道還能夠清心寡嗎?
他低頭下去,不敢再多想。
有時候看他的眼神,讓他覺得山君好似把他看是一個束著頭發的圣僧,可以給他上供瓜果,卻因為僧之一字,從未想過讓他上床榻。
這是他的錯。也不知道何時給的錯覺。但等他察覺的時候已經晚了。已經認定他是一個圣僧,
若是想要挑破這層心思,
便要說自己還俗。
他便想:我要何時才能還俗呢?我這輩子還能有還俗的可能麼?
他自顧自想去,
蘭山君卻還沉浸在他的話里,
先是搖了搖頭,
“依我說,陛下才是天下最大的貪,昏。”
越是看懂這個朝廷,看懂如今的對峙,便越是懂得當年郁清梧在面對的是什麼。
不自的問,“你后悔嗎?”
郁清梧毫不猶豫的搖頭。
無論問的是什麼,他都不悔。
蘭山君卻突然道:“下回鄔慶川再打你,你便打回去。不用等著被打,也不用只擋著臉——他不配打你。”
郁清梧雖然不懂為什麼一下子又說到了鄔慶川上,但因為這麼一說,他便當自己掉進了罐里,漉漉一的糖漿,能拉扯出無數的狀狀來纏繞在的上。
滿天下里,只有教自己去打鄔慶川了。
也不對……之前還讓他去殺鄔慶川為阿兄報仇。
山君一直都是直言不諱,將他心深最惶恐不安的念頭說出得這般的理直氣壯,他便也敢理直氣壯的想一想,從而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
郁清梧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棗糕吃。他慢慢嚼,慢慢品這份甜。
又見一臉愁容,便忍不住抬眼寬道:“只要陛下心中忌憚戰馬,便要下令徹查,趁此機會就可以查一遍馬的數量,養馬員,養馬人有多……徹查一遍,才能更好對癥下藥。”
蘭山君卻已經不是在擔心這個了。的眉頭皺起,又想起了太孫妃的事。
一直在擔心太孫妃逝世的事。
因著的份,太孫剛開始并不放進宮。所以即便知曉太孫妃最后會因急病去世,卻不能親近,只能徐徐圖之進宮之事。
還是壽老夫人去世之后,太孫被,才愿意讓進宮教導阿蠻練刀,兩人這才悉起來。
但知道太孫妃是因著急病去世,卻不知道的急病是什麼。
只能揣測若不是因著病,便是因著齊王等人下了毒手。
若是急病,那只能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看了太孫妃。又請了太孫妃跟小郡主一塊練刀,以練刀可能傷氣為由,日日請平安脈,不讓有陳年積病。
但若是太孫妃之死是因著齊王等人的權謀所害,那元狩五十一年夏的事,也隨時可能發生在現在,又或者,還是會發生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甚至是元狩五十二年,五十三年,五十七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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