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下“嘩”一聲,旁邊也“嘩”了一聲。
手肘撐在墊子上,朝旁邊看。
梁空仰躺著,手臂半舉,兩手間攤開的是剛剛用來打他的那本古詩詞書。
他看得很認真。
他眉骨和鼻樑都很高,睫濃長,眼睛生得清澈好看,像曠野的蘆葉,清秀又銳利,永遠是有風的狀態,永遠自由生長。
那一幕,駱悅人一直記著。
高考前最後一次幫班主任改十四班的語文小考試卷,還是負責古詩詞部分。
改到梁空的卷子,驚了一下。
每一句都寫了,他真的回去背了。
可惜《勸學》裏還是寫錯了一個字,“金就礪則利”的“礪”字,他把“萬”寫了“力”,按道理,要扣他一分。
可是之前給他打過那麼多次零分,他這次這麼認真,駱悅人真的很想給他打滿分。
本來裝作沒看見這個細節錯誤,畫一個紅勾就翻到下一張,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梁空裏這樣“徇私枉法”的事。
改完整份卷子,都於心不安。
不可以這樣!
人不能因為個人而不辨對錯!
最終——
拿出自己的黑筆,在“礪”上,悄悄幫他補了一小橫,試圖糊弄過去。
駱悅人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也只是以為。
-
數學解答題的最後一題通常很難,有時候最後一小問超綱一樣難解。
駱悅人被難住了,腦袋一片漿糊狀,咬了半天筆頭沒思路,練習卷子是瀾中數學組的老師自出的,一般網上都搜不到。
駱悅人再轉頭去看梁空。
想了想,拿筆帽他。
“你數學是不是很好啊?”
梁空瞥來視線,雲淡風輕的樣子:“哪題?”
指給他看。
梁空掃了兩眼,丟開書,起說:“你先寫別的,我煙回來再看看。”
“哦。”
出了房間,帶上門,梁空立馬拿出兜裏手機,給裴思禹打電話。
電話一通,那邊就吵死了。
集的鍵鼠聲嘈嘈切切,各種男聲時不時出一句口,贏了罵,輸了也罵。
裴思禹驚訝梁空會在這時候給他打電話:“索卡約你,你不是不來嗎?你現在在哪兒啊?”
梁空說:“忙著呢,你現在去吧臺找老闆要紙和筆,幫我算一道題。”
“啊?算題?”
梁空懶得解釋,催他行,把題目報給他:“你算一下,告訴我答案。”
與此同時,梁空也從控臺附近的紅木屜裏翻出了紙筆,連旁的椅子都沒有拖過來坐,躬俯首,握著筆快速寫步驟。
裴思禹也在電話那頭算。
答案報過來,兩人一樣。
說明他沒寫錯。
電話那頭的裴思禹一頭霧水,問他大半夜幹嘛忽然算數學題。
梁空抬手看表,懸窗將甲板上的昏黃燈輝進來,時針已經走過數字十。
“跟索卡他們在一塊?”
裴思禹嗯了聲,那頭有些悉的聲音。
“通宵?”
裴思禹說:“對啊,在sevenn,你來嗎,芋頭今晚不在,把一個小姐妹介紹來了,菜得摳腳,要不你來帶帶?”
“沒空。”
也沒興趣帶別人的妞。
聞聲,裴思禹在那頭笑,旁邊有人煙按了打火機,遞煙給他,他擺手沒要,跟梁空說:“不是吧,你真在家寫數學題?”
索卡裴思禹把手機給他,嚷嚷著,哄梁空過來,還說這個妞也玩音樂,之前看過黑莓樂隊的現場,特喜歡他,今晚特意為見梁空過來的。
“咱不能這麼打擊姑娘熱對吧,再說了,那乖寶貝你白天不都伺候一整天了,出來啊,晚上調劑調劑。”
來啊來啊。
索卡在那頭得歡,給條繡花帕子能去站街攬客。
梁空懶得猜他說的是真是假,不可能去。
“得了吧,我是想見就能見的?”
電話裏雜音一片,而遊艇外細浪輕拍。
梁空手裏拿著那張演算紙。
本子是遊艇俱樂部的餐單,燙金紋樣,下麵是他慌忙潦草給一個小姑娘寫的解題步驟,目順下來,角也不自覺揚起一分。
他要去講題了,懶得跟這些狗東西再廢話。
那張燙金餐單被他撕下來,團一團,隨手塞在路過的屜裏,玻璃懸梯在他腳下三兩階並一步。
明明一目十行,記憶力跟掃描機一樣,瞥一眼就能復述題幹。
但這會兒,回了房間,他不秀記憶力,秀起演技。
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手掌朝上,沖著駱悅人,懶懶一勾修長指節:“剛剛那題呢,拿來我看看。”
裝模作樣的。
毫不知的駱悅人把卷子折好,遞給他。
周遭依舊浮著那做皮保養留下的清冷茶香,混著窗裏進來的海氣,構一點初夏夜裏瘦伶的涼,並沒有因為梁空的靠近,橫生其他氣味。
忽然好奇:“你剛剛不是說去煙?”
梁空目停在某個數字後,再移至仰起來、微微發疑的白皙面孔上。
他表不變:“忽然不想了。”
“哦。”
駱悅人輕低應聲,停兩秒,也沒問他沒煙,出去那麼久是幹了什麼,已經在看完形填空的新小題。
四個選項,同一個字母開頭,相似度很高,意思卻天差地別。
握筆寫一個c,又說:“煙好的,吸煙有害健康,而且嗆死了。”
他說著,目都不斜一下,筆下快速地寫著一行行推導步驟。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駱悅人愣住,忽然從剛剛的梁空上,看到一種已婚男人敷衍老婆的覺。
就家隔壁一戶的叔叔阿姨,那個叔叔總容易買到不新鮮的魚,回來被阿姨罵,阿姨邊罵邊說,他以後能不能看看腮,判斷一下魚死多久了,那個叔叔就是這樣,好敷衍,但點頭如搗蒜,答應得很乾脆。
原本對梁空聰明的印象還停留在,之前某次數學考試,他是全校兩個滿分之一,這次聽他講題,更直觀了。
駱悅人發現他思路好清晰。
一直以為他不學習。
梁空說:“有些人的聰明是用工,有些人的聰明是會懶,全校第一也好,績一般也罷,在意才會去追求,又不在意,管它是高是低,憑開心來好了。”
這話,很有梁空的個人風格。
他好像就是這樣一個頭腦清醒,又玩世不恭的人。
駱悅人忽然好奇:“那你有什麼,是你在意的,會去追求的?”
梁空被問住,手上轉著的筆也停下。
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他臉上的神慢慢化出一種沉靜的。
連聲音都輕了。
“我在意的,我並不那麼求能抓住,我很清楚,即使得不到,我也不會要死要活,但如果能得到,我可能會很快樂吧。”
駱悅人他問:“你現在不快樂嗎?”
梁空著,目在臉上停了幾秒,忽的,角輕勾,那又拽又壞的勁又回來了。
點頭,同說:“快樂,快樂的。”
駱悅人真的很看不懂他。
數學卷子也寫完了,也有點累,想到書包裏有零食,翻出來,撕開小袋的芒果幹遞給梁空,又把剩下的小包裝全撕了。
他挑挑揀揀吃了一點。
駱悅人忽然笑:“你很像獅子唉。”
“什麼意思?”
想了想,這樣形容:“就是,捕食很輕鬆,所以對什麼獵都沒有很大的興趣了,就隨便吃吃吧的覺。”
這話在腦子裏過了兩遍,梁空也沒分出好賴。
過了好一會兒,梁空忽然問:“你最喜歡什麼?”
問題突如其來,駱悅人不假思索:“狗。”
梁空輕嘖了一點,有點煩,又問:“第一喜歡呢?”
“熊貓。”
“第三?”
“鱷魚。”
……
“第十呢?”
“猴子吧,其實除了狗和熊貓,其他的我都不是特別喜歡了,都差不多吧,沒有前後。”
獅子連的“不是特別喜歡”都排不進去。
一點都不喜歡獅子,說他像獅子,好會說啊。
被他單方面問了那麼多次,駱悅人也禮尚往來問他:“那你呢,你喜歡什麼?”
梁空面不佳地看著略好奇的樣子,邦邦吐出一個字。
“人。”
他喜歡人。
他喜歡的孩子名字裏也有“人”。
駱悅人卻覺得他敷衍,鼓起腮:“你問我,我都是認真回答的,你為什麼不能認真回答呀?”
梁空不想讓不高興,立馬表演認真:“行吧,我認真回答,小鹿,小鹿可以了嗎?”
“真的最喜歡小鹿嗎?”
梁空看著,淡聲說:“最喜歡了。”
駱悅人問:“為什麼會喜歡小鹿啊?”
覺跟他風格不搭。
梁空躺下來,側眼瞄去:“你問題怎麼這麼多?”
駱悅人立馬跟他算:“我多嗎?你剛剛問了我十個唉。”
那他媽不是想知道獅子排第幾嗎?倒好,查無此獅。
梁空越想越氣:“駱悅人,你怎麼這麼斤斤計較?”
他那會兒特別像那種不服老婆管的男人,抱怨了,又沒敢真抱怨。
駱悅人也氣,都不想跟他再說話。
沉默橫在兩人間,只有吃零食的窸窣聲響,又過了一會,他手過來,沒有到,指尖虛虛停在發尾。
“你頭髮好像又長長了。”
怔了一秒,下意識自己的發尾,轉目去看他。
他忽然就回答了之前的問題。
他說,他喜歡小鹿的眼睛。
那麼靈,但又不夠聰明機敏,乾乾淨淨的,像映著溪水。
-
高考前夕,駱悅人跟梅惠鬧了一次矛盾,可能顧及馬上就要考試,梅惠沒像以往那麼強勢。
但駱悅人沒好。
媽媽那一副“你就聽我的,但我們現在別吵”的樣子,像釘子一樣紮進駱悅人心裏。
沒有要爭對錯,但梅惠連表達的機會都不給,只說一心高考,其他都別管。
後來才知道,那時候父母已經商量過離婚,的高考是彼此忍耐的最後一個節點。
其實事並不大。
只是廢品回收站那個大爺手機出了問題,經常半夜響,他自己弄了半天弄不掉,手機上自帶的天氣預報還給弄沒了,現在看不了天氣預報,對他出門收廢品很不方便,就拜託駱悅人幫忙看一下,手機出了什麼問題。
就這麼簡單。
但好巧不巧,被梅惠看到了,當場把拽回家,裏說著:“你馬上要高考,你跟這種人摻和在一塊幹什麼,別人不能幫他嗎,要你一個小姑娘好心,我跟你說了多遍,那個老頭不正經,平時讓你後門都走,你都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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