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不信,派人再去查。原來,這所謂的假死藥,只在一段小小的時間里,曾經在懸壺巷有人賣過。那是一個老大夫,鶴發,脾氣不大好。醫麼,倒是高明的。只是,玉章出事前幾個月,他才在懸壺巷落腳;玉章出事后,他卻再沒有出現過!黃大夫,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
黃大夫抬起眼睛,臉上皺紋都有些抖。他沒有答話。
“這種只在京城出現過幾個月的藥,卻在遠隔千里的平谷關外,被一個大夫一口說出來歷!不過是從一口吐出的假,就看出端倪——這大夫,也是鶴發,脾氣暴躁!黃大夫,這事,又湊巧不湊巧?”
李廣寧加重了口氣
“所以黃大夫,你究竟是什麼人?”
“老朽,真的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夫罷了。”
“普通的大夫?”
李廣寧眼眸一暗,威顯無疑,
“黃大夫,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若你再敢欺瞞半句……”
“老朽并不敢欺君!”
一聲“欺君”,將李廣寧的厲聲質問截斷在了空中。他鷹目揚起,不可置信地盯著黃大夫,
“你……”
“老朽,叩見陛下。”
這句“陛下“說出來,李廣寧渾起來一層白汗。他后退半步,厲聲呵斥,
“你……不要胡言語!”
“我有沒有胡言語,想必陛下心中萬分清楚。”
“你到底是什麼人!”
“老朽乃一介散醫,曾經與這位杜公子有過一面之緣。只不過,那時候我并沒有看到他的相貌,更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大燕宰相——杜玉章!”
李廣寧驚疑不定,呼吸急促——此人一口破杜玉章份,難道真的知道些?
“你見過他?何時何地,何見過?!若你今日不代明白,就別想活著離開這里!”
“陛下,你放心。我既然敢對陛下說破這段,就沒有什麼坑害杜大人的心。不然,在你們不知道的前提下,對我不是更加信任?我要害人,不是更方便?”
黃大夫這一次,倒沒故弄玄虛。他干脆地講了起來。
“老朽真的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夫,當年研制那假死藥,也不過是為人所迫!陛下,一直到藥被取走的那一天,老朽也不知道,這藥是用來陷害杜大人的啊。
三年多前,我家人被人挾持,要求我研制這種假死藥——原本我不愿意,可他們挾持的是與我相濡以沫幾十年的糟糠妻,跟著我嘗盡人間冷暖,我怎麼能棄之不顧?后來,我研制出這藥,那些人卻不拿走,反而讓我在懸壺巷里販賣。
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他們不是自己用,而是要讓旁人不知時候服用,好陷害那人。那最好就是傳出名聲,在某地有人賣這個藥。然后讓被陷害的人去那地方——到時候,就更說不清楚了。
總之,我在懸壺巷賣了幾個月的藥。直到有一天,撞到巷子里有人鬧事,我遠遠看到了一個氣質極為出眾的布書生,被一群人圍堵在了一個死胡同里……我賣藥的房間十分蔽,就在深巷之中。對著那書生被挾持的巷子里,卻有一個暗窗。
我看到那群人開始與這書生還和平相了一會,可后來突然翻臉,棒加,生生將這書生胳膊打斷了……書生暈倒后,卻被人救了下來。救人的是兩個蒙面男人,箭法極好。他當時替書生包扎胳膊時,解開了書生的服——那書生背后,正是一副栩栩如生的芍藥含春圖!那刺青極為,針法妙,濃郁,一看就不是尋常手筆,我印象極為深刻,就算數年后再見,也能一眼認出!”
李廣寧臉已經難看到了極點了。到此刻,他還能聽不出這全是實話?
——那兩個蒙面人,箭法極好……那不就是那個蘇先生?西蠻人的箭法好,是眾人皆知的!玉章也說過,是在遇險時被路過的蘇先生救下,才與他相識……
——至于黃大夫認出杜玉章,想必就是憑借那一副獨一無二的芍藥刺青了!可是他卻是如何從杜玉章份,推測出自己的份的?
像是猜出了李廣寧的疑問,黃大夫繼續說著,
“后來,兩個蒙面人將杜大人帶走了。過了許久,有人帶著知府衙役來辦案,我聽他們談才知道,原來那個遇險的書生就是宰相杜玉章。
這事過于離奇,老朽記得一清二楚。卻沒想到,后來還有更離奇的事……當晚,我就被那些迫我的人關進私設牢房,囚起來!關押我的人想必覺得我早晚會死,談話毫不避諱。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徐家軍的人,要陷害的是當今宰相杜玉章!之后,他們竟然還紛紛傳言,說杜大人吃了我的藥死在宮中——可我知道,那藥并非虎狼之藥!除非子弱到極點,或者本來就有重病,不然絕不至于真的死去啊?
而且,為何他們要謀害杜大人?徐家軍那時候與杜大人,并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徐燕秋……這個殺千刀的賤人!”
李廣寧卻已經想通了來龍去脈。他砰地一掌拍在桌上,桌沿藥瓶都跟著震了。
“那個賤人……爭寵爭到了玉章頭上!膽敢用他們徐家的資源去陷害玉章……是了,宮他能爭寵,朝廷上徐家軍能壯大,就連母后都能得利……哈哈哈……哈哈哈!這麼明顯的圈套,想必明面上是徐燕秋,背地里卻得了幾方面的支持吧!可笑朕,卻任憑他們擺布……各個都是妄臣賊子,各個都別有居心!唯一一個一心一意忠心耿耿的,只有朕的玉章!
可朕唯一對不起的……也只有玉章……”
事到如今,真相已然大白。
所謂想要止他于死地的背叛,不過是七皇子和木朗的一場謀!所謂假死欺君邀寵的戲碼,也不過是徐妃導演的惡毒鬧劇!可杜玉章,就在這層層謀與猜忌中,一步步被到了今日這個地步!
這背后的罪魁禍首是誰?
是七皇子?是木朗?是徐燕秋?
當然是他們……可只有他們嗎?
是誰冷眼旁觀杜玉章的掙扎,是誰從不肯聽一聲杜玉章的剖白?是誰用最毒辣的酷刑折磨他,用最誅心的話語折辱他,連榻上也要使出百般手段,將他從心到都摧殘到再不堪承的地步?
他的玉章……何其無辜?
他李廣寧……又何其可恨!
李廣寧已經悔得肝腸寸斷。他目投向杜玉章——他額上一層薄汗,就連睡夢中,都像是在著病痛折磨。一只胳膊出被褥,關節下方是不自然的弧度……因為他李廣寧的漠然與不信任,杜玉章的胳膊被人生生打斷。而后來,連好好醫治的機會都沒有……可這,已經是玉章為他所的傷痛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了……
黃大夫只能看到李廣寧的背影,卻看不到他的表。所以他不知皇帝心中掀起了何等滔天巨浪,還在繼續說著,
“陛下,是這些,老朽也不敢猜測您就是當今圣上。但老朽曾斗膽猜測,陛下乃京城貴胄,甚至貴為皇親國戚。陛下當時未曾否認……
可是今日,我看到那個刺青名章——陛下名諱,雖然未曾止民間使用,但貴胄人家總要避諱,誰也不敢用陛下這個“寧”字做名字。但陛下化名為寧公子……這,也就罷了。畢竟姓與名字不同,也確實有寧姓之人存在。
但杜先生背后那個寧字……陛下,之前您對老朽吐過,對杜大人執念極深,甚至還曾有過種種過激行為,釀他如今的病癥。那老朽想,除了自己的名字,恐怕您也難以容忍,杜大人后帶有旁人的印記吧?
若當真如此……只怕這一塊皮早就被剜掉了。”
“放肆!”
李廣寧突然抬頭,兩眼布滿,
“朕不會!朕不會這樣對玉章!那是朕的玉章!就算他后有別人的印記……”
怒吼戛然而止,李廣寧驟然睜大雙眼,臉瞬間慘白。
——他不會?
——他真的不會嗎?
——如果他不會,杜玉章是怎麼在東湖船上遭了一番非人磋磨,幾乎送了命?又是怎麼被送進了天牢,判了當眾斬首的刑罰……而且幾乎真的死在刑場上?如果不是他被帶走……那葬崗,那些野狗,那殘破不堪的尸……
——這一切的起因,不就是一個腰間的齒痕嗎?
他不會嗎?他真的不會嗎?若當年的他看到杜玉章上多了旁人名字,別說是剜去一塊!更喪心病狂的事,他難道做不出?
這一瞬仿佛驚雷一閃,照亮了李廣寧心底最深的殘忍與虛偽。口口聲聲的意與悔恨,與他曾經做下的事相比,多麼微不足道?
他竟然還癡心妄想,杜玉章能夠原諒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原諒他……他犯下的,可是這樣的滔天大錯啊!
說不定,玉章只要一看到自己,想到就是那種種折磨,那種種侮辱……說不定,他心中對自己早就不存分毫意,只有刻骨的恨……甚至最可怕的,是只有恐懼與痛苦!
李廣寧心神巨震,后退幾步,跌坐椅上。對啊,之前玉章對自己幾次排斥抗拒,甚至失態到發抖哭泣,不就是把“寧公子”當了“仇敵”?不過是他聯想起自己,都讓他那樣痛苦……若是真的再次相見,玉章他,能承得了麼?
“黃大夫。”
李廣寧帶著一冷汗,木然開口。他聲音嘶啞到幾乎聽不清楚,聲音也十分低。黃大夫湊近了些,才能聽到他的話。
“玉章的病,常常在心神激下發作。若是他了刺激,或是恐懼哀傷……是不是對他子有礙?”
“何止有礙?杜大人的子,早已經是藥石罔顧。說實話,他活到今日,已經是奇跡了。他自己也說過,是別有奇遇,不然熬不到今日。他的病本就從哀痛淤積而來,上的病痛加上心中的愁苦恐懼,最終沉積在,終于到了這個地步。現在的他,只該心神平和……若再讓他刺激,甚或恐懼哀傷……”
黃大夫深深嘆了口氣。
“陛下,老朽不知您作何打算。只是為醫者向您進言——您萬不可再刺激杜大人了。不然,有個萬一……是要追悔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