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像是沒想到他居然會說這種話,黃大夫吃了一驚。他抬起眼皮,第一次肯好好看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一眼。
“怎麼,你這樣年紀輕輕,就活夠了?”
“黃大夫,活著太累了,也太苦了。我原以為,殘生里還能夠去些不同的地方,過些不同的生活。卻想不到兜兜轉轉,還是一樣的。既然如此……黃大夫,我確實是活得夠了。”
黃大夫再次抬眼,仔仔細細打量了眼前的年輕人一番——此人年紀很輕,容貌是一等一的好,人觀之俗。雖然兩眼無神,亦不能掩去半分風華。而從他談吐氣質看來,也絕對出不凡。
這樣一個人……卻在這種年紀,臟腑里種下了那麼嚴重的病,不知遭了多罪。更不要提筋脈里多嚴重損,卻不知用什麼法子勉強維持著,才撐到如今。
“既然你也不想活了,對你的事,是不是就可以知無不言了?”黃大夫道,
“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到了今日,又遇到了什麼奇遇。畢竟我是個大夫,哪怕不能救你,你上的病這樣罕見,卻也我不能割舍這一份好奇心。”
“這倒無妨。黃大夫想知道,我便說給您聽就是了。
杜玉章穩了穩心神,反而微微笑了。明明是生死大事,他開口卻很平靜。
“大夫你說的對。幾年前,曾經有一位醫出眾的大夫給我診治過,他也曾說過,我最多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只是后來,他替我延緩了病。經過就不說了,確實是一場奇遇。
但那時候他就告誡我說,這也不過是‘救命不救病’,延緩一時罷了。大概,現在就是我大限將至,該將這條來的命還回去的時候了。”
——“救命不救病”?
那大夫心中思忖片刻,搖頭道,
“不對。醫家手段,最多是救病,卻救不得子千瘡百孔,當真將死之人。這句話……分明不是醫家手段,而是仙家所為了!這位公子,老朽姓黃,一生追尋醫進境,卻不知能否請公子為我引薦這位神醫,向他討教?”
“本來黃大夫有此一說,在下不該推辭。可是,那位大夫卻已經逝世了。”
前塵往事,在杜玉章心中一一浮現。想到鄭太醫的慘死,杜玉章眼眶一酸,
“是為了救我,卻連累了他的命。都是我之過。”
“難道那位大夫,沒說過病再有反復,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鄭太醫的話浮現在杜玉章耳側——若想死而復生,就必須斬斷愫。你與李廣寧之間一定要有一人親手殺了另一個,才能真的起死回生!三次人命救助的機會,你已經用了一次,你要早做打算!
他微微一笑,搖頭道,
“沒有的。若病再反復,就等死罷了。什麼法子也沒有用,不必再多想了。”
……
茅舍外。
李廣寧使盡全力氣,才能不發出聲音。他兩只手狠狠摳進地面,指甲在地上撓出幾道深深的痕跡。指甲崩斷幾,指甲里是泥土混著些跡。
他卻不知道疼。手背太過用力,上面的青筋一凸起來,微微著。
——玉章他……要死了?
——救命不救病……早就該一命嗚呼了……若是再反復,就只得等死罷了!
杜玉章輕描淡寫的話語,卻在李廣寧耳中聲聲炸響!如同驚雷,將李廣寧的魂靈也給炸焦炭。
突然一聲門響,伴隨著篤篤的手杖聲。李廣寧茫然抬頭,看到黃大夫正要邁出門檻,卻停下腳步,正看著他。
老大夫先是吃了一驚。可隨即,他眉頭猛然皺起——或許是認為此人有意聽,他手杖一下子舉起,像是想一杖下去!
可手杖停在半途。
李廣寧那樣高大的男子,初到山谷時前呼后擁,春風得意,打扮到做派都是一副權勢人的樣子。但他現在失魂落魄了,連脊梁都佝僂著,仿佛整個人都塌陷下去一截。
黃大夫覺得就算打下去,這人恐怕連躲都不會躲的。這人現在的樣子,比一只喪家犬還不如。
可誰有興致去踹一只可憐到極點的喪家犬?
黃大夫失卻了搭理他的興致,扭頭想要走。但門傳來杜玉章的聲音,
“黃大夫,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您幫忙。”
黃大夫停了腳步。他轉過道,
“有事快說。”
“我的病,先不必告訴蘇公子知道。”
“蘇公子是誰?”
“便是今日與您起了沖突那一個西蠻人。”
“他?”黃大夫冷哼一聲,“他再敢進我的山谷,我便將他趕出去!為什麼我要與他說你的病?診金又不是他付的!”
“那就好。他事很多,現在該是要時候。就不要為我分心了。”杜玉章微微一笑,“這些年他照顧我良多,也不該再讓他多一份擔心憂慮。”
“……”
黃大夫難得沒有出言譏諷。
他瞥了依舊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李廣寧一眼,
“那另外那個呢?送你來的,姓寧的那個?要不要告訴他一聲?”
“他……也不必了。”
“怎麼,也是怕他擔心憂慮?”
杜玉章靜默片刻,搖頭微笑。
“我與他只是萍水相逢,不算多。他是個商人,過幾日也該去走商路了。我的事,與他無關,本就沒有必要告訴他的。”
“……”
黃大夫又是一頓。他看了看李廣寧,眼神說不上是憐憫還是嘲弄。可他什麼也沒說,轉走了。
黃大夫沒有關門。一陣風吹來,將木門吹得嘎吱作響。突然,風大了些,門搖晃得厲害,撞了李廣寧大幾下,又被猛地吹上,發出砰地一聲。
風吹了半日。可漸漸地,風住了,空氣像是凝滯起來。天邊聚起烏云,越越低,沉沉籠罩在這山谷之中。
李廣寧依舊坐在門外,一也沒有過。
……
夏季天氣多變。原本還是晴朗炎熱的天氣,只片刻功夫,卻不知從哪里聚來大團烏云,黑地進山谷中。不多時,電閃雷鳴轟隆隆滾過山谷,下起了瓢潑大雨。
黃大夫那房間本來也沒有門鎖。李廣寧不請自來,也沒有想過門,直接就邁了進來。
他推開房門時,黃大夫正在喝茶,極不耐煩地抬頭瞅了一眼。他看到李廣寧失魂落魄,兩只眼睛如同兩口枯井。造價不菲的袍服漉漉在他上,正從擺向下滴水。
黃大夫能看出,他是了巨大的打擊。雖然半點也不同,但他也懶得出言譏諷。
李廣寧慢慢走進來,自顧拖過一張椅子坐下。他聲音低而啞,
“黃大夫。我有一件事,要你務必做到。”
黃大夫冷眼看著李廣寧。想來此人是居高位,睥睨眾生,所以就連求人,都帶著一命令的味道。
他輕哼一聲,
“寧公子,你有什麼事?”
“你一定要治好他。”
“誰?”
“黃大夫,你明知故問?”
“如果你說杜公子,我沒這個本事。”
“什麼做沒這個本事!你不是號稱神醫嗎?起死回生,連已經抬進靈臺的病人都讓你給救了回來!他一個活人,還坐在那里,好端端地能說能,你告訴我你沒這個本事?”
李廣寧呼吸重,兩只手撐著桌面。他惡狠狠盯著黃大夫,
“你想要什麼?你說!金銀珠寶,榮華富貴,高厚祿——你要什麼,我都能給你!但是你必須將他給我救回來!別告訴我你沒這個本事,你做不到!否則……”
“否則如何?”
“否則……”
李廣寧已經在發抖了。
——他能如何?他能黃大夫為杜玉章陪葬嗎?
——能,他當然能!
——可就算他讓全天下的人都給杜玉章陪葬,難道杜玉章就會活下去,就不會死了?
“我只問你!那你要如何,才肯救他……?”
“我要如何,端看你如何求我。”
黃大夫將那一碗茶水慢吞吞倒進口中,滿臉刀刻般的皺紋舒張開來,
“寧公子,看你這個傲然姿態,恐怕不止是商賈人家的公子這麼簡單吧。這輩子,求過人嗎?知道該如何求人嗎?”
李廣寧視線刷地過來。那視線像是帶著刀刃。
“你想讓我求你?不然,你就不給他醫治?”
“呵,治不治病,在我一念之間。求不求,卻是你的一念之間。寧公子,我可沒這樣說過,只是恰好我現在累了,倦了,不耐煩去想什麼治病救人的事——寧公子,你回去吧。”
“你!”
李廣寧咬牙切齒,雙手攥拳頭,在袖子下不停抖。黃大夫卻打了個哈欠,和而臥躺在床上,背對著李廣寧。
李廣寧幾番掙扎,從齒里出一句話,
“黃大夫,你不知道我是誰。我的份,絕不能卑躬屈膝,懇求你什麼。就算我那樣做了,你治好他之后,也只能碎骨,無聲無息地慘死牢中——你明白嗎?”
黃大夫聽了這話,慢慢坐起來了。他轉過頭,帶了幾分笑意。
“這就對了。權貴就是權貴,何必裝作什麼商人。出行都帶著幾十名殺氣騰騰的侍衛,還想瞞過何人?你說你從京城而來,再看你做派,恐怕不是皇親,就是國戚吧。所以這位寧公子,恐怕并非姓寧,而是姓李?”
李廣寧鷹目微瞇,抿起來。
“聽你的口氣,其實若我真的拼著不要命,你跪地懇求我,你也會做的。是不是?”
那黃大夫笑聲分外刺耳,沖進李廣寧的耳朵里,
“外面那個杜公子,你就那樣在意他?大燕皇族不是最重面,絕不肯人脅迫?!為了他,你面盡失,吃盡屈辱,你也肯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