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章回過頭來。他的被咬得嫣紅，腮邊帶著病態的嫣紅，就連眼角上，也因為忍耐太多流淚的沖，紅了起來。

“寧公子，你真的非要問清楚不可嗎？”

杜玉章笑著，卻依然狠狠咬著。一點珠從他齒間冒出。

他手指起，搭在自己的襟上，然后狠命一扯。外袍散落，接著是。他仰起脖子，任憑衫落，出潔白如玉的肩頸，還有背后那整整一副濃艷滴的芍藥春睡圖。

李廣寧倒了一口冷氣。

原本他不釋手，每每看到都心中悸的那一副刺青，此刻是第一次在耀眼的下展。在蔥蔥郁郁的林間，自然的花朵與葉子中，散落的了點點斑，正灑在芍藥圖案上——白得明的背部，卻被強迫刻上了比更濃郁的刺青。李廣寧眼中一陣刺痛，涌出了酸的。

這卻還不是全部。

衫從杜玉章腰間落。他蔥白手指慢慢挪向腰間。如玉指間，出一個鮮紅烙印。

寧。

是他李廣寧的名諱。

——“他是，在我背后留下這個字的人。”

杜玉章說出這個字的表，像是要哭了，卻又狠狠咽了回去，留下一個脆弱而倔強的冷笑。

那個“寧”字，是一個所有權的證明。鬼魅一般，從杜玉章子上浮現。奐的一幅芍藥圖，只出自李廣寧一人之手。

李廣寧曾經以為，這個紅烙印標記著，無論是是，是恨是孽，杜玉章也只屬于他一個人，只該與他一人相關。李廣寧從沒有真的相信，這個人會從他手中溜走，了旁人的臠。

可此刻，他赫然發現——這烙印在杜玉章背后的名諱，只是一把枷鎖。他鎖死了杜玉章的半生，強加給他難以背負的沉重負擔。

背負著這沉重枷鎖，孤獨涉過半生，一直到今天還在午夜夢回時哭泣，在舊日影下恐懼。

那個從不曾得不到片刻安寧的人，從不曾是他李廣寧。

一切的苦果，都是杜玉章在強自下咽。

“寧公子，現在你滿意了？”

杜玉章眼角的紅彌漫到整個眼眶。他上咬得模糊，角卻倔強地翹起，

“你看到了，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問我是不是他？你自己來說，我是不是他？我應不應該他？我敢不敢他？”

“玉章……”

“你是不是還想問我，那個人是誰？我背后這東西是怎麼一針一針刺出來的？你是不是還想問他究竟對我做了什麼，想知道我究竟怎麼活下來的？”

“玉章！”

李廣寧倉皇的嘶吼，打斷了杜玉章。

“如果這個人……再次出現……”

“他不會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杜玉章斬釘截鐵，

“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是不會活著再去見他的。”

“玉章……”

“永遠，都不可能。”

……

最終，李廣寧也沒有親自將杜玉章送到住去。

在刺目的正午下，李廣寧只覺得一陣陣眩暈。他看著杜玉章自己將襟掩好，像是看著一個虛幻的剪影。杜玉章皮白得耀眼，一頭烏發披散。他就像他背上的芍藥，得濃郁而悲哀，李廣寧多看一眼，都覺得心臟快要開了。

“公子，你們怎麼在這里？”

是淮何。

他帶人將一些必要用品送到李杜二人預備好的住，卻發現他們遲遲未曾到來。他等了片刻，終究有些擔心，就沿著小路一直找到了樹林外。

結果，卻看到了上沾染泥污，衫還有些散的杜玉章。

“杜公子，您的服……”

淮何只問了一句。看到杜玉章抬頭時，眼角的嫣紅和上模糊的齒痕后，他將所有疑問都吞回了肚子里。

“淮何，你……替我將玉章送回去吧。”

“那公子您呢？”

“我想靜一靜。”

李廣寧抬頭，眼神里滿是疲憊。淮何心中一陣憂慮，卻不敢多說。

他下跪向李廣寧行禮，接過杜玉章的靴子，替杜玉章穿戴好。然后小心隔著袖子攙扶杜玉章，沿著小路往住而去了。

“杜公子，您和我們公子……”

——本不該問的。可淮何見方才李廣寧那失魂落魄的樣子，終究心中忐忑。他試探了一句，

“你們是吵架了麼？”

“沒有。”

杜玉章接著往前走。他臉慘白，雙目無神，像是已經筋疲力盡了。淮何看著他，憂慮地嘆了口氣。

“淮何先生。”

路上，杜玉章突然開口。淮何忙恭敬答話，

“杜公子，我淮何就好。”

“淮何。現在京城中風如何？是盛世景象麼？”

“京城？不止京城。這幾年，整個大燕都是邊關平靜，民生安穩。稱得上國泰民安，盛世圖景了。”

“是嗎。”

杜玉章慘然一笑，“若是如此，陛下想必圣心大了。”

“……”

“盛世大燕，不就是他所求麼？其他，不過是過眼煙云。何必耿耿于懷？

淮何只覺得背后發寒，他一拱手，

“杜公子，我卻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杜玉章沉默了。片刻，他一聲慘笑，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很快，二人就到了住。簡單的幾間茅舍，屋擺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椅而已。

“杜公子，茶水替您斟好，擱在桌上了。您還需要些什麼？我來替你一并備齊。”

“不必了。辛苦你。”

“不辛苦！能為杜公子效力，是在下的榮幸。”

“榮幸？我一個平頭小民，有何資格得到你這樣的尊敬？”

杜玉章聲音帶著疲憊，“還是因為寧公子……不，因為你主上的緣故吧。”

“……”

淮何一時想不，為何杜玉章突然要將“寧公子”與“主上”區別來說。直覺告訴他發生了什麼大事，但他卻不到頭腦，更不敢多說半句話。

“罷了。我不難為你。”

杜玉章垂著眼簾，坐在床邊。

“請您替我將那位黃大夫請來吧。我有些事，要拜托他。”

“是，杜公子！”

淮何依照杜玉章吩咐，立刻去通知黃大夫。然后他匆匆趕回樹林中，卻發現李廣寧早已經離開了。他又趕沿著地上腳印痕跡一路跟蹤，最終發現，李廣寧的足跡消失在了茅舍后。

“看來，陛下方才已經隨著我們回到住了。”

淮何松了口氣。可他心中更添疑，

“只是，陛下究竟為何要我們先行一步？倒好像……在躲著杜公子一樣？”

——陛下與杜公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

李廣寧佇立在茅舍外。這一間小小的房子，一扇薄薄的木門，將他與杜玉章隔在兩側。

李廣寧出手，覆在門上。明明稍微用力，就能夠推開這扇門。可他卻沒有勇氣，也遲遲不敢走出這一步。

“玉章……”

默念心上人的名字，李廣寧呼吸不穩。明明日正照在上，他卻覺到刻骨的寒意。

之前，不論是在平谷關，還是在湖邊小屋，他滿心想的都是如何杜玉章重新接他，原諒他，再回到他邊。可杜玉章自己的心呢？杜玉章所的傷害，心中的影，他真正的意愿——卻被他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

靠蒙騙，靠哄弄，靠一點點的接近與小心地束縛……

面對他曾經對杜玉章做下的那些事，他真的能夠靠這種伎倆，挽回杜玉章嗎？

還有那人最后說的那些話……背后含義，李廣寧自己都不敢細想。

手指抓在門板上，幾度直又彎曲，卻遲遲無法行。李廣寧深吸一口氣，背靠著木門，緩緩坐了下來。

他心如麻。完全不知前路該如何走了。

卻在這時，他聽到屋后傳來了腳步聲，還伴隨著手杖敲擊地面的篤篤聲。接著，黃大夫的聲音遠遠傳來，

“這位姓杜的先生，是你我過來？”

門傳來杜玉章的聲音，

“是我。請問黃大夫，是獨自前來麼？”

“真是奇怪。你一個病人，我來看病，管我自己來還是帶人來做什麼？”

說著，那腳步聲停下了。李廣寧這才察覺，原來在茅舍背后還有一個側門。黃大夫從另一條路來，恐怕是距離那個門比較近。

“若黃大夫獨自前來，杜某人卻有一個不之請，想要求黃大夫全。”

“呵呵。好一個不之請——既然知道不，為何還要‘請’？”

黃大夫口氣卻差得很，

“我是個看病的，管你們那麼多屁事！先讓我看看你的病——至于別的，到時候再說！”

說罷，他毫不客氣地推開門，走了進去。或許是因為茅舍墻壁單薄，就連他拖椅子的聲音，李廣寧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

房間里。

黃大夫雖然態度極差，但對待問診卻極為鄭重。他兩枯瘦的手指搭在杜玉章腕上，沉許久，才緩緩挪開指尖。

原本黃大夫診病極快，聞問切一套下來，病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可這次，他足足診脈了一炷香的時間，還不曾開口。

“那日來的那人，說帶你是來看眼睛的，順便調理舊疾。可老朽看來，你的眼睛沒事。”

終于，他開口了。聲音里卻著沉重，

“真正有事的，只是這所謂的舊疾。那一雙眼睛，不但不礙事，反而是你暫時保命的一點小小代價罷了——這位公子，老朽很想問問你。你是如何活到現在的？可曾吃過什麼特殊的方子，或者遇到什麼奇人異事？”

“奇人異事？”

“對，你一定有些奇遇。不然，就憑你的子，早就該一命嗚呼了！可有人生生將你的命拖到了今日，實在是奇跡——只可惜，看樣子，這一份奇跡，也差不多該到了盡頭了。”

黃大夫一抖袖子，重新端坐在椅子上。

“一個將死之人，我也就不計較你的失禮——你方才所謂不之請是什麼？不妨說來聽聽。”

“黃大夫，我快死了？”

“我是個大夫，當然不會眼睜睜看你去死。不過說句實話——你死，是一定會死的。除非再有一個奇跡，要救你的命。至于我，能做的只是你的死期拖后一些，死得不那麼難捱一些罷了。”

“不，黃大夫。沒有這個必要了。”

杜玉章垂下頭，言語中竟然帶出了一點輕松，

“我的不之請，本來也是這個。我是想讓黃大夫你網開一面，不要救治我。就只說是回天無力，我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