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銀幾何,答,十文三條。
“某只要這一條。”
梅鶴庭啞著聲遍周,卻尋不出一粒碎銀。
他的裳是新換上的,無分文。
隔壁郎君已付了賬,高高興興地幫小妻子系在腕上,鈴鐺清脆,不敵小娘子的笑音甜。
梅鶴庭眸滲霜雪,忽然拽下腰間的獨玉佩,看也不看撂在攤上,抬步便走,任攤主在后面連連呼喊。
他將那紅繩當心地收在袖,便這麼面沉如水地一路向前走,走到宮城門,行過龍尾道,含元殿前的黃門侍郎見了梅大人,便又是往常那位圭璋斂艷的四品公卿,別無異樣。
只是今日梅大人未著公服,這一縞羽白,看著好像比平時清冽許多。
皇帝此時在上闕,他為長公主的事煩惱輟朝,諸臣不見,卻留了話說若梅鶴庭到了,帶他來見。
黃門郎不敢怠慢,殷勤地將梅大人引上朱闌復道,然后卻行而退。
飛闕重閣間架起凌空的虹橋,自下仰,便如通天的階梯一般高宏。
宣長賜穿一明黃地團福紋常服立在其上,面朝南方朱雀樓,聽見后靜,他側頭瞥了一眼。
只這一眼,令皇帝嗤笑出聲:“梅卿甫立新功,宮連也不穿了,好,真是名士風流。”
他口中的“立功”,自然是梅鶴庭上奏章彈劾長公主妄為不德之事。江左梅長生為南學清流的佼佼者,有他發聲,便等于給了皇帝一個發落長公主的由頭。
至于那道奏疏里到底是彈劾還是求,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既然把這出大戲唱下去也是皇姑姑的意思,那麼皇帝給梅鶴庭腦袋上扣起黑鍋來毫不手。
誰讓他對長公主如此不上心,皇帝對此早已不悅,兼之昨日聽聞皇姑姑吐暈倒的事,一夜沒睡,恨不能出宮探視,心頭實實了一團火氣,一見到梅鶴庭便不忍住,冷笑道:
“兩閣極力請求朕褫去長公主‘昭樂’之封號,你說,朕應是不應?”
梅鶴庭神中閃過一種肅穆的孤騫。
隨即他振俯首,行大禮:“長公主行事,事出有因,臣乞陛下,萬莫應準。”
“你要護著皇姑姑?”
皇帝忽然便惱怒,“早干什麼去了!你是否以為上書彈劾了司天臺的欺君職之罪,就能表示忠心?就能抵償你傷皇姑姑心的事實?就自顯了你的文章風骨,昔日帝師高徒一封奏簡,立即便將哄哄的朝堂一錘定音了?是嗎?
“梅長生,你何其狂妄!”
梅鶴庭靜聆宸訓,聲不,任由皇帝發泄火氣。
待闕臺再次恢復寂靜,他跪在復道上一字一句道:
“臣,自知死罪。彈劾長公主之名,臣愿接下,然臣有一策,既可保全陛下與長公主在朝中的布局,亦可保下長公主。”
皇帝眉心跳了跳,“說。”
“墨太傅。”梅鶴庭眉眼靜寂,“司天臺十罪,只要諫言之人聲可信,是誰并不要。墨太傅便是最佳人選。”
因這位墨老先生既在清流士人中頗有名,又是未來皇后的祖父,朝臣要想駁議他的話,便需得掂量掂量。
皇帝眼底的火氣漸次冰冷,凝潎冽的寒泉,“接著說。”
“華苗新遇刺案,臣已查明兇手。以機回溯,殺害華苗新留下桃花篆,是為嫁禍長公主,然長公主有何死敵、做過何事、手掌何,才會令兇手不惜謀害朝廷大員,也要達到目的——”
“兵符。”皇帝明白過來,慢慢地咬起牙,“兵部?”
梅鶴庭點頭道,“兵部左侍郎張松林。”
其人代除兵部尚書位多年,一旦長公主失勢,北衙軍的營編便會落他掌中。
皇帝沉默良久后問,“你以為當如何?”
“按兵不,作餌,釣魚。”
年皇帝聽到與預料中分毫不差的回答,諷刺地翹起角。
先皇祖以武功彪炳青史,卻也留下了軍政一部尾大不掉的后患。想先帝極兩年便龍馭上賓,他等同于是臨百廢而登基。
人皆道繁華,年景太平,大晉江山如畫,誰又知他從十四歲坐上那張椅子開始,日日如履薄冰。
人皆道朝中文有賢老,武有悍將,帝王雖年,由法家弼士輔佐自可保社稷無虞。
——殊不知這問題,往往是出在“天子,臣元老”上頭。
好在三年來,兵司部互相勾連的派系,帝已梳理得大差不差。
只等下一劑猛藥,連清理。
所以明知是誰針對了皇姑姑,他還是要等。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耳聽梅鶴庭之言,皇帝仍忍不住心寒。
“卿,真是冷靜絕倫。”
皇帝俯視梅鶴庭的劍眉與淥鬢,他昨兒,是親眼看著皇姑姑倒下的,那麼便應已知曉皇姑姑的病,今日卻還能渾若無事中,再冷靜地替自己出謀劃策。
宣長賜年時,曾真心拜梅鶴庭為傅,也曾真心欽慕過梅傅的才學智謀。
朝中能令他完全放心信任的人不多,梅傅是其一。
然而此刻,皇帝有一件事十分想不明白了,“你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
皇帝離開了闕樓,無人罰他,梅鶴庭自己在復道上跪著,一直到宮門下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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