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哭號聽起來虛偽又可笑。

戚玉臺讓護衛圍著楊大郎，提出要給他一筆銀子。

姓楊的老頭不識好歹，拒絕了他一片好意，這個與楊家非親非故的男人應該會聰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銀兩。

既甩掉了這群累贅，又能拿著厚銀兩逍遙。那些銀兩足夠楊大郎買下一整個茶園、不，足夠他在盛京城裡買一新宅，再娶一個年輕新婦，戚玉臺想不出來對方不答應的理由。

這樣一來，有楊大郎作證幫忙，楊家的事了結起來也會很簡單，不至於驚父親。他總不想讓父親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的人。

“怎麼樣？”他把銀票一疊一疊擺在屋前木桌上。

桌下，鮮紅的漸漸流淌過來。

楊大郎定定看著那些銀票。

戚玉臺心中輕蔑，這些低賤平人，或許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財富。

須臾，男人手，一語不發地拿起銀票。

戚玉臺笑了起來。

他就知道。

這本就是個無法抗拒的。

他看著眼前的聰明人，到舒心極了，先前對這屋中夫婦、傻兒子的介懷頓時一掃而，彷彿打了勝仗，又或是證明了自己。

戚玉臺盤算著，等楊翁家的事過了，再過段日子，找個人將楊大郎也一併理掉。無依無靠的窮兇極惡之徒，難免因貪婪生出噁心，威脅、勒索……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不過臨死前能當個富裕鬼，這輩子也算劃得來了。

他這樣想著，站起往外走，才一轉，忽然聽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護衛了一聲“公子小心——”

“噗嗤——”

他被護衛狠狠一推。

戚玉臺呆了一下，慢慢低下頭。

一把柴刀從自己後穿來，刀尖深深沒半柄，殷紅的一滴一滴流下來，和楊家人的混在一。

楊大郎的臉在護衛們的刀下變得不甚清晰，只聽得見對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殺了你——”

他被護衛護著迅速退出屋舍，腰間痛得出奇，原來同樣是，從別人上流出來和從自己上流出來截然不同。

戚玉臺捂著傷口，道：“燒了！把這裡全燒了！”

他不想要再看見楊家的任何人，這些低賤的窮鬼！

火苗迅速燃了起來。

楊大郎的木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木變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樣。

那火海里，卻突然冒出張蒼老人臉。

楊翁不知什麼時候醒了。

他倒下去時後腦磕著石頭，像是死了，此刻偏偏又醒轉過來，滿頭滿臉是，巍巍從火中爬出，朝著他用力出一隻手，試圖抓住他袍角。

護衛一腳將他踢了回去。

戚玉臺魂飛魄散。

烈火燒天，飛灰遮目。

楊家那一場大火燒得異常猛烈，將屋一切燒得幾如灰燼。

當時莽明鄉鄉民們都在茶園幹活，一片屋舍並無人來，後來縱然也覺出幾分不對，仍無一人敢開口置疑。

太師府派人理了。

戚清最終還是知道了此事。

只因戚玉臺當時楊大郎那一刀，雖有護衛最後關頭推開，不至要命，但傷勢也著實不輕。

但上的傷勢仍能理，更可怕的是，他在回到太師府後，就開始頻繁做噩夢。

夢裡楊翁那張蒼老的臉總是和藹地看著他，請他喝茶，他端起茶杯，發現糙的紅泥茶碗裡，粘粘稠稠全是鮮。

老漢淋淋的臉對著他，在火海里直勾勾盯著他眼睛，他：“阿呆——”

戚玉臺豁然夢醒，已出了一冷汗。

從那時起，他就開始不對勁。

有時候白日裡也會看見楊翁的影子，還有阿呆，漸漸的他開始有迷惘失常，號哭罵言之狀，醫院院使崔岷說他這是志失調所致，因遇險臨危，事喪志而驚，由驚悸而失心火。

父親令崔岷為他診治。

那段日子，戚玉臺自己也記不太清了，崔岷每日來為他行診，深夜才歸。妹妹以淚洗面，父親神鬱郁。

好在兜兜轉轉過了幾月，他漸漸好了起來，不再做夢，也不再會在白日裡看到楊翁的影子。

甚至連腰間那道深深刀疤，也在連用十幾罐“玉膏”後只留下一點很淡的影子。

一切似乎就此揭過，除了他落下一個病。

一見畫眉，一聽畫眉聲，便覺心中易怒煩躁，坐立難安。

父親乾脆驅走府邸中所有鳥雀，太師府上上下下再也尋不到一隻鳥。

至於那隻畫眉……

楊翁家的那隻畫眉當日被他帶走，仍鎖在鳥籠中，後來他回府後，傷重、心悸、調養……府中上下都忘了那隻畫眉，等過了月餘記起時才在花房裡找到。

無人餵養，畫眉早已死了，羽翅暗淡凌，僵乾癟一團。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見不得畫眉。

耳邊傳來清亮啁啾，一聲一聲，聲聲歡悅。

戚玉臺瞳孔一。

哪來的聲音？

這裡怎麼會有畫眉！

寒意從腳底升起，他抖著向眼前。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畫眉圖就在他面前，老漢與雀鳥都是同樣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鮮茶葉的奇異芬芳鑽進他鼻尖，他恍惚覺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鄉的茶園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老漢木然著畫外的他，眼睛鼻下竟漸漸地流出來，淚若當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卻又比那時候更加鮮麗。

戚玉臺慘一聲，抱頭蹲了下來。

他著，央告著：“……不是我……別找我……”

昏蒙的腦子突然變得格外刺痛，像是有人拿著大銀針在他腦中憤然翻攪。他痛得渾發抖，四周火變得不太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又在何地，只是抱著肩膀哽咽，胡地開口：“我是、我是太師府公子，我給你銀子……”

“別找、別找我……”

……

樓下火勢漸小。

穿著火背心的巡鋪們從樓裡出來，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邊。

申奉應抹了把臉上飛灰，心中鬆了口氣。

火勢不算小，木閣樓也易燃難滅，但好就好在胭脂衚衕附近有兩個軍巡鋪屋，水囊人手都備得充足。整座樓裡所有人都救了出來，如果再晚半個時辰，再想救閣樓上的人恐怕就沒這麼容易。

他了胳膊，看向閣樓頂上的火。

火是從最上頭一層起來的，因此頂閣的火也最難撲滅，且木樑被大火一燒極易坍塌，他沒再讓巡鋪們上去，已經燒了這麼久，再滅火無甚意義，總歸人都沒事，就不必讓巡鋪再冒無謂風險。

所有救出來的人都在木樓不遠的涼棚下，裹著毯子驚悸未消，申奉應才收好唧筒，就聽得人群中不知有誰喊了一句“這人是太師府公子！”

太師府公子？

申奉應耳朵一，唧筒從手中落。

他沒顧得上唧筒，扭頭問道：“在哪？太師府公子在哪？”

“在這裡！”鬧哄哄的人群裡有人對他揮手，“他自己說的！”

申奉應神一振，夜裡出差的倦意頓時一掃而。

當今朝中就一個太師，太師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戚公子怎麼會來樂樓，以他家資，應當去城南清河街吧？

不過這麼大，應當不會有人敢冒充。

他都沒見過太師呢！

申奉應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師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對方一命，也算賣了個好，不說連升三級，升個一級應當不為過吧！

他一路小跑到涼棚下，輕咳一聲，端出一個嚴肅而不失親切的笑容，問：“戚公子在哪？”

有人朝他指了指。

申奉應撥開人群，低頭一看。

人群最中央，蹲著一個年輕公子，裳被火燎得狼狽，抱著頭不知在囁嚅什麼。

像是被嚇著了。

天可憐見的，這麼大火，這些養尊優的公子哥兒應當驚不輕。

申奉應小心靠近他，聲開口：“沒事了，戚公子，火已經滅了……戚公子？”

地上人了，慢慢鬆開抱頭的手，一點一點抬起臉來。

申奉應一愣。

男人膽怯地著他，一張臉被灰燻得發黑，角不住翕，申奉應湊近，聽見他說的是：“我是戚太師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給你們銀子……好多銀子……”

申奉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眼前人兀地驚悸跳起來，一把抓住申奉應袍角，瘋瘋癲癲地開口：“畫眉，你有沒有看到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他癡笑著：“畫眉流了！要來殺人了！”

四周雀無聲，不遠閣樓火未滅，胭脂衚衕狹窄的衚衕裡，麻麻的人群團團看向這頭。

如看一出熱鬧雜戲。

申奉應下意識後退一步，面上與笑容頃刻散去。

什麼況？

這人真是戚太師府上公子？

怎麼看起來倒像是……

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