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銅燈多點了幾盞，暗室也明亮了起來。

鞭子、刀、木杖、錘子……

地上七八糟一片狼藉，牆磚石屑簌簌掉了一地。裴雲暎把掀翻的桌凳重新扶好，桌上塵土也淨了。

方才綠護衛進來，恭恭敬敬遞上一隻紅木托盤，將上頭盛著的茶壺與杯盞放下，低頭退了出去。

裴雲暎在桌前坐下。

他角微腫有痕，邊一片烏青，神倒是泰然，提起茶壺斟了盞茶，往桌對面一推，笑道：“嚴大人，喝杯茶下個火，彆氣了。”

在他對面，嚴胥坐了下來，他倒不曾傷，臉上乾乾淨淨，只是上皺的袍洩了方才曾在這裡與人過手。嚴胥目掃過面前茶盞一眼，冷笑道：“怎麼不摔杯子了？”

青年放下手中茶盞，嘆了口氣：“我哪裡敢呀，老師。”

此話一出，面前人臉上驟寒：“別這麼我。”

裴雲暎不說話了。

大梁朝中上下，無人不曉殿前司的裴殿帥與樞院的嚴大人水火不容，是看見對方倒黴不落井下石都對不起自己的死對頭。這固然有那樁陳年舊事在其中攪的緣故，不過場中人心知肚明，最大的原因，還是殿前司與樞院本地位的微妙。

三衙與樞院這層關係，倒讓皇帝樂見其。他二人越是針鋒，梁明帝就越是放心。

兵與權，本就不該、也不能混為一。

裴雲暎“嘖”了一聲，道：“我都佔了你這麼多便宜，要是還捨不得聲老師，嚴大人豈不是虧大了？”

“住口。”

裴雲暎盯著他，笑容不減。

十四歲之前，他出金貴，父母恩，從小錦玉食，是人人稱羨的天之驕子。

直到昭之。

外祖一家、舅舅一家、母親相繼去世。靈堂的紙錢燒也燒不完。

那時候日子一夕之間突然變得格外漫長，裴雲姝哀思過重，日漸消瘦，他盡力使自己振作不至沉溺悲痛，卻在偶然之間得知一樁傳聞。

年時的他為這聞悚然，因此質問裴棣，裴棣的反應卻出乎他意料，以至於他在祠堂母親的牌位前徹底失，心中就此與裴棣父子分斷絕。

他想要查清母親死亡的真相，可沒有昭寧公世子的份，偌大盛京竟寸步難行。

無奈之下，他求到了樞院，同外祖家曾有舊的一位老大人上。

世事如棋，瞬息萬變。從前待他藹然的老大人如今已換了副面孔，他在老大人門下求了多日，許是看在當年舊，對方給了他一枚戒指，要他去殺一人，找一樣東西。

他收下了那枚戒指。

他離京時年，沒有告訴任何人，縱然如此，一路也遭遇太多追殺。想他死的人數不勝數，裴家的仇家、外祖家的仇家、還有藏在暗的、數不清的明槍暗箭。

客路迢迢，斷腸風霜，原以為簡單的任務竟用了兩年。

兩年裡，他遭過背叛，遇過冷箭，在義莊裡睡過覺，刑場中藏過。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帶著東西回來，卻在盛京幾十裡之外的叢林裡遭遇伏殺。

團團聚來的黑人令他一顆心陡然下沉。

回京之途，他只同自己留在裴家的親信說過。

那場伏殺很是慘烈，他了很嚴重的傷，以為自己將要和這群黑人同歸於盡之時，忽有人馬趕來。

來人將刺客盡數剿滅，筋疲力竭的年靠坐在樹邊，警惕地抬起頭，就見人群慢慢分開，為首的駿馬上，一個眼角帶疤的男人冷冷看著他。

半晌，男人諷刺地開口：“真是命大。”

他仔仔細細認真看過自己的臉，像是要將這臉辨認清楚，許久，才移開目，道：“帶回去。”

暗室火融融，耳邊傳來嚴胥冷漠的聲音：“你這麼，只會讓人覺得噁心。”

裴雲暎看著他，佯作不信：“真的？”

嚴胥從來不讓裴雲暎他老師。

從蘇南迴京後，他暫時沒有回裴家。裴棣已續絃有了新的夫人，心腹已叛變，裴家是不能呆了。

盛京想他死的人似乎太多，以至於回到盛京的他陡然發現，沒了裴家，他竟然無可去。

樞院那位他曾求的老大人也在他離京不久後就死了，如今的樞院指揮使是嚴胥。

他知道了嚴胥同母親的關係，把東西給了嚴胥。

嚴胥收了東西，仍對他不理不睬。

其實也不止不理不睬，事實上，嚴胥一開始是非常厭惡他的。

他能覺到每次嚴胥落在他上視線的冷漠和厭煩，但說不清是什麼緣故，嚴胥還是從那場伏殺中救下了他，後來又救了他許多次。

他一開始也對這個曾與母親糾纏的男人充滿敵意與懷疑，但後來……

人與人關係，非“奇妙”二字難以道也。

他撐著頭，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上嘆道：“話雖這麼說，但聽見我這麼你，難道你心中沒有一竊喜嗎？”

嚴胥目譏誚：“你比你母親要自作多得多。”

裴雲暎點頭，角一勾，“我娘要是還活著，看到你把的畫掛在書房心收藏，說不定會後悔當年沒自作多一點。”

嚴胥噎住。

眼中掠過一不自在，男人冷笑著轉開話頭：“說得好聽，你真尊師重道，剛才拔刀幹什麼。”

他諷刺：“喊打喊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弒師了。”

“我剛才可沒拔出來。”裴雲暎無辜開口，“而且不是你太兇，我怕你嚇著人家。”

“嚇？”

嚴胥宛如聽到什麼笑話：“一個半截人在面前，還不不慢地給人好傷口。我記得你第一次看見死人時吐了半日。”

“比你當年厲害多了。”

裴雲暎沉一下，認真著他：“這麼欣賞？你不會也想讓你一聲老師？”

嚴胥並不接他的話，只漠然道：“一介平人醫，單槍匹馬殺了戚玉臺的狗，死當前而面不改，敢喝我的茶，也敢拿《刑統》威脅朝。此膽大包天，非閨房之秀。”

他抬起眼皮：“這就是你挑的世子妃？”

“咳咳——”

裴雲暎險些被茶嗆住。

他擱下茶杯，面無奈：“都說了是債主。”

“哪家債主這麼麻煩，你欠了多？”

裴雲暎了額心，只得將蘇南刑場一事盡數告知，末了，他嘆道：“於我有救命之恩，也曾說過他日重逢絕不敢忘，如今被戚家屢屢刁難，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屋中沉默。

過了一會兒，嚴胥突然開口：“沒看上你？”

裴雲暎一怔：“不是……”

嚴胥鄙夷：“無能。”

“……”

裴雲暎一時無話，見嚴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臉總算是好看一點，想了想才開口：“不過，經此一遭，戚家應該會說服太子，徹底放棄我了。說不定，明日就挑撥樞院對殿前司發難。”

嚴胥輕蔑一笑：“戚家算個什麼東西，遲早都做閻王上客。倒是那個崔岷，”他瞟一眼裴雲暎，“樞院的帖子才送去，馬上就讓你這位恩人送上門來，不得有去無回。”

“你這位恩人，結仇不。”

裴雲暎點頭，話鋒一轉：“你不是不關心嗎？”

嚴胥然怒起：“帶著你的刀，馬上滾。”

裴雲暎：“哦。”

……

從嚴胥府邸出來，裴雲暎沒有立刻回殿帥府。

他特意在右掖門東廊下巡走一圈，使得路上無數人都瞧見他角淤青，直到夕漸落，才不不慢回了殿帥府。

小院裡，狗舍空空，沒見著段小宴在院裡餵狗。裴雲暎一進屋，就見殿帥府大廳裡，段小宴坐在桌前，一隻手攤在桌上，正認真聽著面前人說話。

見他進門，段小宴忙朝他高興揮手：“大人回來了！”

背對坐著的人聞言，也跟著轉過來。

裴雲暎怔了一下，問：“你怎麼來了？”

陸曈還未開口，側段小宴搶先答道：“陸醫說歇了大半月，過來送夏時藥方。恰好我近來不克化，總覺得撐得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讓陸大夫幫我也開了副消食方子。”

話音剛落，他才瞧清楚裴雲暎的臉，頓時跳了起來，高聲嚷道：“蒼天大地，誰打你了？誰？哪個殺千刀的對你俊的臉做了什麼？這可是我們殿前司的臉面！”

裴雲暎好笑：“你從前不是說，梔子是殿前司的臉面嗎？”

段小宴認真回答：“那不一樣，你倆一男一。”

“……”

陸曈抬眸，視線落在他角的淤青之上，心中微。

白日裡廊廡分別的時候，他臉上還沒這道傷。

段小宴還在大驚小怪：“打人不打臉，這麼重的傷難道不應該找人賠點毀容錢嗎？哥你告訴我，誰打的你，我馬上寫狀子告他！”

裴雲暎自己微腫的角，笑了：“是重的。”

“既然陸醫來了，”他看向陸曈，“就煩請陸醫也替我開副方子吧。”

……

時至傍晚，屋中燈火亮了起來。

裴雲暎走到桌前坐下，手卸下腰刀：“不是說我晚點來找你？怎麼自己過來了。”

陸曈把門掩上：“醫院人多眼雜，不太方便，我想了想，與其你來找我，不如我來找你。”

至殿帥府這頭，全是裴雲暎自己人。

他聞言笑了，道：“可你主往殿帥府跑，不怕損毀清譽？”

陸曈也在桌前坐下，“如今你我流言人盡皆知，我若迴避，反而刻意，外人看了，還會稱我裝模作樣，掩耳盜鈴。”

風月流言中，於男子是魅力榮，於子卻是名聲枷鎖。

聞言，裴雲暎目一，深深看一眼，道：“抱歉，是我連累你。”

陸曈平淡開口：“我沒有怪你。”

這話是真的。

比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著害全家的殺人兇手下跪，寧願如此。的屈辱不會來自無用的子閨譽，卻會來自向仇人低頭。

“況且，”抬頭，注視著裴雲暎的臉，“你不是也不輕鬆麼？”

裴雲暎一怔。

他角的淤青這時候越發明顯起來，烏紫痕跡在乾淨臉上分外清晰。

“你又回去見嚴胥了？”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低頭一笑，似乎牽角傷痕，“嘶”了一聲。

陸曈頓了頓，把醫箱放到桌上，從裡面掏出一隻藥瓶遞了過去。

“玉膏？”

裴雲暎看向：“你怎麼沒用。”又道：“我這一點輕傷用不上，還是你留著吧。”

“我還有一瓶。”陸曈打斷他，又拿了一隻竹片給他。

他不說話了。

想了想，裴雲暎手拿起藥瓶，拔開藥塞，拿起陸曈遞給他的竹片，用竹片沾了藥泥往角抹。

屋裡沒有鏡子，他抹得不太準確，青綠藥泥糊在邊，糟糟的。

抹了兩下，忽然看一眼，無賴般地把竹片往面前一遞。

“要不你來？”

陸曈沒理會他。

他嘆了口氣，像是早已料到如此，正要拿起竹片繼續，陸曈忽然手，接過他遞來的竹片，抬手抹在他臉上。

裴雲暎頓了一頓。

離他很近。

日頭完全沉沒下去，殿前司的小院寂靜無比，幽暗夜裡，樹上掛著的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灑下一片昏黃靜謐。

微微仰著頭，認真將手中竹片上的藥膏細細塗抹在他的角上，窗有風吹過，摻雜一兩若有若無的藥香。

不知為何，這一刻，他忽然想起暗室裡，老師剛才問他的話來。

“你就那麼喜歡？”

他笑著回答：“我與之間，清清白白，純潔無暇。”

嚴胥譏誚：“不喜歡？不喜歡你急急忙忙趕來撈人，不喜歡你冒著被戚家發現的風險替說話。你明知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