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相信他。

所以這些年裡，他也只能躲在西街的破落茅屋裡，在屋前侍弄些野蠻生長的藥草，以償夙願。

但現在他們說，要他在這裡行醫。

雖然說話的語氣很調侃，但話語卻很認真。

苗良方蜷一下手指，到自己那顆沉寂的、灰暗的心房，如被春雷驚開細種，有什麼東西正從其中破土芽，重新鮮活過來。

杜長卿看了他一眼，眉頭一皺：“我知道我這條件很好，但你也不至於哭了吧？嘖，能不能鼻涕，淌地上了！”

半老頭子淚眼朦朧，一面手忙腳拿帕子臉，一面不忘憤怒反駁：“嗚……那是口水！”

陸曈：“……”

杜長卿：“那你到底幹還是不幹？”

“幹！”苗良方說完，發覺自己喊得過於鏗鏘有力了些，忙添了一句，“看在小陸的面子上。”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呵。”

……

這一日就在代事宜和收拾行囊中過去了。

黃昏後，杜長卿帶著阿城歸家去了，苗良方也走了，陸曈關上醫館大門，掀開氈簾進了小院。

又是一年三月，春夜清寒，小院卻比當初來時的冷清熱鬧了不。

屋簷四角都掛著阿城從燈市上買來的六角風鈴，有風時，鈴聲清脆作響。一大隻翠盈盈的蛤蟆花燈蹲在窗前的梅花樹下，兩隻鼓得大大的眼睛稽地瞪著樹下人，把樹下青石地照得一片清幽。

一陣風吹來，院中懸晾的浣洗裳上淡淡的皂莢香氣散得滿院都是。角落裡還堆著宋嫂孫寡婦送的醃和鵝蛋，喜籃上扎著的紅布還未拆，常惹得夜裡的野貓順著牆溜進來上一兩塊。

還有銀箏種下的山茶和春蘭……

不過短短一年，這裡竟越來越像常武縣陸家的院子。

像得讓人離開時，心中也生出些微不捨。

銀箏從外面進來，見陸曈站在院中出神，笑著走過來，將院中晾好的裳收回屋裡，一面對陸曈道：“今日有太，進醫院前曬曬更好。也不知這些裳夠不夠，該葛裁多做幾的……”

陸曈要去醫院了，銀箏提前許久就在給做鞋裡，一季多做了幾套。針線倒算不得好，但花樣子畫得好看，描的花樣葛裁看了也眼饞。

陸曈進了屋，銀箏正把收好的裳一件件疊好，放到陸曈要帶走的包袱裡去。

“對了姑娘，”銀箏邊疊，邊頭也不抬地開口，“殿前司的青楓侍衛送來了一個木盒，不知道是什麼，我放您桌上了。你回頭開啟瞧瞧，說不定是送來的賀禮。”

陸曈看向後，窗前的桌上，的確擺著只木盒，盒子並不緻，甚至樸素得過分。

默了默，陸曈轉，走到桌前，開啟桌腳的櫃子，從裡頭拿出一隻匣子——那是今日杜長卿送的二百兩銀子。

拿著這二百兩銀子，走到正在疊的銀箏面前。

銀箏見如此，作一停，遲疑道：“姑娘這是做什麼？”

陸曈把匣子放到手上。

“我要進醫院了。”陸曈道：“杜長卿給你的月銀不多，你若不想留在這裡，可以拿著這些銀子離開。”

“……離開？”

銀箏愣住，隨即搖頭，“我就在這裡等姑娘旬休，要是有什麼可幫忙的……”

“無需等我，之後我的事，也同你無關。”陸曈說得很平靜，“你我本是萍水相逢過路人，共行一段路緣分到頭，當好聚好散。”

銀箏眼眶頓時紅了：“奴家的命是姑娘救的……”

“這一年來你的幫忙已將救命之恩還清，無需揹負此債。”

銀箏咬，有些掙扎：“姑娘是要趕我走嗎？”

陸曈沒說話。

銀箏著眼前人。

子坐在床前，神冷淡，燈也不能將姣好眉眼渡上一層暖意，從銀箏認識陸曈開始，陸曈似乎就是一直如此，永遠與人保持著這份疏離距離。

但銀箏知道，陸曈並非冷之人。冷之人不會從冷森然的墳崗將揹回山上，冷之人也不會悉心照料自己傷痛，為自己一一調配膏藥塗抹——那連鴇母都嫌棄的。

從來都沒有因為自己煙花子的份而低看自己，反而耐心至極。

銀箏不是傻子，心中清楚陸曈之所以說得這般涼薄，是因為怕連累耽誤自己。所謂要趕走，也是希能不為恩自縛。

只是心中清楚是一回事，聽起來傷人又是一回事。

銀箏垂下頭，低低“嗯”了一聲，站起低聲道：“我知道了。”

起，就要出去，才走到門邊，就被陸曈住。

銀箏眼中一喜，這是改變主意了？

回頭，就見陸曈走到面前，把手中沉甸甸的匣子塞進懷裡：“銀子忘了。”

銀箏：“……”

抱著匣子，有些著惱地輕跺一下腳，轉出去了。

銀箏走後，屋裡重新安靜下來。

床上還攤著收到一半的包袱，陸曈走到床邊，把未收完的裳疊好裝起。

銀箏很細心，除了裡鞋外，連不同同樣的絨花和絹帕都做了十來朵，那些奼紫嫣紅的花在昏暗裡異常豔麗，熱熱鬧鬧在人眼前。

屋中反而更冷寂了。

陸曈垂眸盯著那些絨花看了許久，才慢慢手，把那些絨花細心一朵朵收進行囊。

又起走到桌前，把剛剛銀箏說青楓送來的盒子拿到燈下。

“噠”的一聲，盒蓋被開啟。

藉著幽暗燭，四隻掌大的瓷罐並列放在木盒裡，陸曈拿起一隻，指尖挲至罐底似有凹痕，低頭一看，才發現那是的姓氏。

四隻瓷罐皆刻上姓氏。

陸曈握著瓷罐的手了。

裴雲暎沒有食言，果如他所說的那般，替重新尋來家人的墳土。

不過……

屋裡小佛櫥空空如也，自那隻白瓷觀音打碎後，陸曈沒有再買新的觀音像供奉。即將離開這裡，今後也無需在此地繼續上香了。

西街算卦的何瞎子為解的那隻卦簽上寫：棋逢敵手要藏機，黑白盤中未覺時。其中殺伐荊棘，恐生異變。

並不畏懼，只因無論去往何地，家人們總會陪在邊。

盛京春夜，街鼓初殘，離離輕風吹散寒意。

子低頭，指間溫拂過冰涼瓷罐，神依不捨，彷彿即將離家的遊子臨行前聆聽親人叮囑，眉眼都是安寧。

“爹、娘、姐姐、二哥放心。”認真地、彷彿承諾般，一字一句回答。

“我會好好‘謀’的。”

上卷·花時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