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日,天地一白,片片鵝紛紛而下。
永昌三十五年,蘇南迎來十年難遇的大雪。
大雪迅速覆蓋蘇南城中大小長街,嶙峋樹枝在寒夜月裡落下弔詭虛影,家家戶戶家門閉,過兩街亮著燈的窗隙,偶爾飄出些臘八粥的香氣。
刑場後的墳崗中,冰雪洗去地場中黏稠的腥氣,一死重疊在一起,因被冰雪凝結看不出原來面目,月下泛著青白晶瑩。
在這一片靜雪中,有暗人影在其中穿梭,如在夜裡出的小鼠,作迅捷而謹慎。
十二歲的陸瞳走在刑場後的墳崗中。
前幾日蕓娘研製新毒,讓下山去尋新鮮人肝。
從落梅峰上下來,在蘇南城中呆了三日,一直等到今日死囚行刑結束,看熱鬧的人群散去,劊子手歸家,差將死囚丟進墳崗後,才從棲的破廟中出來。
大雪靜而,雪花落在孩子包裹嚴實的面上,面沾了一層濡溼,被寒夜朔風一吹,冰涼刺骨。
陸瞳恍若未覺,只低著頭,藉著月仔細挑選堆中的死。
蘇南城的死囚行刑後,有家人的,會花銀子將帶回。沒家人的,死囚便隨意堆在刑場後墳崗草草掩埋。
墳崗中從不缺,有的新鮮,有的腐敗多時。那些猙獰的傷口被風雪凝固,停駐在淋淋的一幕。陸瞳小心翼翼在堆中走著,冷不防腳下絆倒一個圓圓的東西,險些摔倒,穩住子,定睛一看。
是顆自脖頸以下被齊齊斬斷的腦袋,蓬長髮如黑草,慘白如蠟,唯有一雙眼睛圓瞪,掩不住的兇惡。
應當是今日被斬首的死囚頭顱。
陸瞳子了。
忙低頭,雙手合十,對著面前頭顱小聲拜了拜,適才繞開這頭顱,繼續往前去了。
即使常見過各各樣的死,每一次遇到時,陸瞳仍然無法做到全然的泰然自若。
蕓娘總是要做新毒,新毒則需要各種各樣的材料。
有些是草藥、甘、。
有些卻是人心、人肝、人的。
當然,活人的最好,但蕓娘無法為了製毒直接殺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尋最新鮮的。
有時候,蕓娘會找到家中新喪的窮人家,與其家人們商量好價錢,買走。
有時候,蕓娘會打聽到有命不久矣的病者,談好銀子,在一邊等人落氣,好立刻取走最新鮮的藥引。
陸瞳就曾見過一次,貧寒人家的小兒病重不治,蕓娘與其父親談好價錢,就在那戶人家的小兒跟前等著小姑娘落氣。如禿鷲守著最後一口氣的活人,教人悚然。
但這樣的人家也不常有,所以更多的時候,蕓娘會讓陸瞳去墳崗找新鮮死。落梅峰上的墳崗不夠新鮮,若要尋初死不久的,還得來蘇南城中刑場後的墳崗。
這些沒有家人的死囚,生前罪大惡極,死後也無人在意骸骨,倒是最安全,差也不會特意去管。就算被發現了,遞一點銀子,也就過去了。
陸瞳不是第一次來刑場找,一開始時總是很害怕,時日久了,倒能鎮定一點。有時候甚至覺得,比起在病床前等著人落氣,到這樣的刑場上來與死人打道反而更讓人安心一些。
畢竟有時候,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大雪從蒼穹洋洋灑灑飄下,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蘇南城中十年不曾下過雪,城裡的小河都凍住了。
陸瞳了上單薄冬。
若是往年在常武縣,這個時節,大寒迎年,該為新年做準備了。
食糯、縱飲、做牙、掃塵、糊窗、臘味、趕婚、趁虛、洗浴、年紅,母親蒸的糯米飯又鹹又香,和陸謙總是為爭奪祭灶的灶糖和油餅打架。
只是今年這個大寒,沒有糯米飯和灶糖,也沒有父母兄姊,有的只是天大雪,凍雲垂地。
陸瞳停下腳步。
墳崗最外頭平平擺著幾副。
許是因為今日大雪天太冷,天黑的又早,刑場的人甚至沒將這些新蒙上布,任由白雪一層又一層覆上去,將這些人凍一霜白堅的冰雕。
孩子蹲下,了手,就著昏暗月,雙手在這些上練的索著。
索了片刻,陸瞳找到了一還算滿意的。
是材魁梧的無頭,上去是位中年人,在一眾中,這顯得更為壯,應當能滿足蕓孃的需求。
陸瞳拂掉上的冰雪,開啟醫箱,從裡面掏出罐子和小刀,用力劃開的腔,忍住不適,從其中索著找尋自己要的東西。
大雪呼嘯著落在人上,空曠刑場中,只有風聲嗚咽。孩子的影在這冷寂中弱如覓食小,敏捷而機警。
陸瞳將最後一塊放盛滿冰雪的罐中,將罐子蓋好,收醫箱,又手抓了把地上雪水洗去手中跡。
雪水浸過指尖,冷得刺骨,像方才挖出的人心。
人死了就沒有溫度了,再如何滾燙的,在生命流逝乾淨後,就變一汪冷沉的深泉。
把搬好,又在四找了許久,總算找到了的頭顱。是個乾瘦的中年男子,五兇惡沉鬱,雙眼圓瞪。
陸瞳約聽圍觀行刑的平人提起,此人劫掠過路人殺人拋,是因此才獲罪獄。
把頭顱擺在頭上,後退兩步,跪在地上衝這死磕了幾個頭。
“這位大叔,我只是從你上取了些東西,已經替你找到了你的頭,也算扯平。”
陸瞳虔誠開口:“不是我殺的你,是你殺了人才會被刑,冤有頭債有主,不是我害的你,你要是心中不平,別找到我頭上。”
“等來年清明,我會為你燒些紙錢,千萬莫怪,千萬莫怪。”
以前曾聽人說過,斬的死囚生前窮兇極惡,死後也會化作厲鬼。陸瞳挖心肝這種事,總歸做得喪德,心虛之下,只能這樣沖淡些心中愧意。
剛唸完,還未起,忽然聽到旁傳來“嗤”的一聲輕笑。
“誰?!”
下一刻,一道冰冷尖銳之抵住自己頸肩,有人在自己後,聲音從耳畔傳來,清朗的、尚帶幾分含混的沙啞。
“哪裡來的小賊,死人的東西也敢?”
陸瞳渾冰涼,一瞬間,頭皮發麻。
在刑場裡呆了這樣久,竟未察覺這裡何時多了這麼一個人,這人是什麼時候來的,自己方才刨挖心,他看去了多?
定了定神,陸瞳故作鎮定地開口:“你是誰?”
話音剛落,突然聞到一濃重的腥氣。
這腥氣和方才死人上腐臭難聞的腥氣不同,鮮活而濃重,是從後這個人上傳來的。他在後挾制著陸瞳,頸間是冰涼刀尖,陸瞳無法回頭,也無法看清對方的樣貌。
那人默了默,刀尖微微往上一提,陸瞳到脖頸之上迫更強,伴隨著對方含笑的聲音。
“我迷路了,這裡很冷,帶我去能休息的地方。不然,”他微微低聲音,“我就殺了你。”
陸瞳僵在原地。
這人好像傷了,藏在此地,說不定是什麼亡命之徒。他的刀還橫在自己脖頸上,這時候與他起爭執太危險。
僵持良久,妥協了。
陸瞳慢慢地說道:“我知道這附近有一間破廟可以避寒……我帶你去。”
對方短促地笑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在欣的識相,接著,一隻手臂繞過陸瞳後,搭在肩上。
遠遠看去,像喝醉的人將攬在懷裡。
如果能忽略他藏在手心裡對準脖頸的匕首的話。
陸瞳任由這人攬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刑場外走去。
對方半個子靠著,陸瞳不得已承擔他小半個重量,他個頭又高,陸瞳攙著他,能聞見從他上傳來的更為濃重的腥氣。
他傷了,陸瞳心中篤定。
但不敢在這時候逃走,那把在尖的刀太鋒利,而這人子太繃,好似蓄勢待發的,隨時能咬斷獵的嚨。
不敢冒險。
約走了半柱香,風雪中遠遠出現一間搖搖墜的破廟。
廟門半開,沒有燈,只有一點夜餘暉照著破橫樑。
陸瞳覺自己脖頸上的刀鋒又近一點,連忙出聲:“這裡沒人。”
這裡沒人。
蘇南城中的乞丐遊僧常住破廟中,刑場附近的破廟卻無人問津。因時人常說,此地挨近刑場,刑場死的死人冤魂不散,或厲鬼,常在這附近遊。就連破廟裡原本供奉的泥菩薩也在某個雨天被雨淋壞了。後來,就再沒人敢在這裡過夜。
陸瞳常在這裡過夜,是因為這裡離刑場很近,以便夜裡去。況且與那些乞丐遊僧居於一,未必就比獨自一人在刑場過夜安全。
畢竟死人不會害人,活人未必。
陸瞳領著那人來到破廟前,手將門往外一推。
“吱呀——”
廟門被完全開啟了。
那人堵在門口,放下手上刀,問:“有火嗎?”
陸瞳小聲回答:“有。”
言罷走到廟堂最中間,泥菩薩的供桌下趴下,索許久,從裡面出一盞油燈和火摺子點燃。
這是之前就藏在這裡的東西。
油燈一被點燃,四周便亮了起來。
供桌前供奉著一尊一人來高的泥塑菩薩,然而先前一場大雨,破廟水,連日大雨將泥菩薩上彩塑沖毀了一半,連面目也辨不清楚。
木盤裡空空如也,沒有半塊供果,這裡長久無人踏足,牆角結了一層又一層細蛛網,灰塵遍佈。角落裡摞著些破敗木板,許是從前塌掉的橫樑。
而在供桌底下,幾張破爛的舊團拼在一起,依稀湊張床的模樣,那是陸瞳做的“榻”,夜裡就躺在這上頭休息。
那人的目在團草蓆上稍稍一掠,若有所思問道:“你住這裡?”
陸瞳霍然回。
刑場天,自己又背對著此人,無法看清對方面目。而此刻廟中燈火澄淨,就在這裡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是個高個子男人,穿著一漆黑箭,面覆黑巾,看不出面容,只出一雙極黑極亮的眼睛,在燈火下泛著一點寒漪。
他聲音很年輕,雖然有些沙啞,卻擋不住年特有的清朗明亮,陸瞳猜他只有十六七歲,或許更小。
他見陸瞳看過來,將手中短刀重新刀鞘,漫不經心走到廟堂中間,開始打量四周。
他沒堵在門口,陸瞳心中一,慢慢朝門前踱去。
就在快要靠近那扇破門時,後傳來年冷漠的聲音:“去哪?”
陸瞳腳步一頓。
僵地轉過,看著對方的背影慢慢開口:“我已經將你帶到了,這裡沒人會來……”
他打斷陸瞳的話:“你這是打算去告?”
陸瞳一愣。
不等陸瞳回答,面前人轉過,看著慢條斯理道:“告的話,我可是會說我們是一夥的。”
“你!”
他看了看陸瞳上的醫箱:“還有,你的事要怎麼解釋?”
其實的事不難解釋,那些差並不會真的將怎麼樣,但若與眼前人稀裡糊塗扯上一堆……
誰知道他是什麼來路。
陸瞳平復了一下心,輕聲道:“我不會告,你放心,今日我就當沒見過你。”
他有些意外地看陸瞳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忽而哂道:“外面這麼冷,你去哪兒,這裡是你的地盤,沒有客人將主人趕走的道理。”
他指尖輕彈一下手中刀鞘,聲音似帶笑意。
“坐下吧,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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