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除夕日。

    一大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寂風就穿著大紅的小襖子踩著新做的漂亮的虎頭鞋蹦蹦跳跳地來找姬無鹽了，手中抱著同樣穿著大紅小襖子的貓兒，隻消一眼就知道這兩件小襖子是同款，脖子裏還都圍了一圈雪白的領子。

    隻是姬姑娘顯然已經過了這樣的年紀，抱著的被子翻了個，麵朝裏頭手朝外頭揮了揮，嘟噥著，“去找寧三哥玩兒。”說著，閉著眼繼續睡。

    寂風沒走。

    隻抱著貓兒安安靜靜站在姬無鹽床邊，半點聲響也無，沒多久，吸了吸鼻子，見沒人搭理他，沒一會兒又吸了吸鼻子……於是，姬無鹽黑著臉坐了起來，看著半點委屈都沒有甚至還帶了幾分狡黠的那張臉，無奈，“跟誰學的呢？”

    寂風嘿嘿地笑，將懷裏的貓整個兒往前一遞，眼神閃爍地顧左而言他，“姑娘姑娘，小鳶的新裳，好看嗎？是王嬤嬤做的哦，說寂風長高了，往日裏能做兩件小襖子的料子，如今隻能做一件，正好剩下一小塊，給小鳶也做了一件。姑娘姑娘，好看嗎？”

    “好看。”手接過了小鳶，抱在懷裏著貓兒腦袋上蓬鬆溫暖的發，低頭喃喃，“我最近就在想，若是你聽得懂我們說的話，你會更喜歡被作寶兒呢，還是更喜歡被作小鳶？”

    小貓長大了不，擱在臂彎裏沉了許多，綿綿地喚了一聲，偏著腦袋拱了拱姬無鹽的掌心。那一刻，姬無鹽竟覺得滿足到想要無聲喟歎。

    在這裏多愁善，那邊寂風卻已經手腳並用爬上了姬無鹽的床榻，又推著下了床，抱著掛在屏風上的寬大鬥篷，推推搡搡地將甚至還沒洗漱的姬無鹽推出了門，不由分說拽著一路到了老夫人的院裏。

    老夫人已經在院子裏了，見著姬無鹽也沒任何意外之，反倒笑嗬嗬地招呼著，“知道你這個時辰起不來，這小子心急，一早就地抱著自己的新裳等天亮了，說是要穿給你看。還沒洗漱吧，熱水都備著呢，悉數完了再來用早膳，然後試試新裳……王嬤嬤給你們都做了一件。”

    姬無鹽正往屋裏走，聞言倒是眼神一亮，瞇著眼笑問，“我也有？”

    “有。不僅是你，阿楚也有，連修遠也有……我說修遠是要進宮赴宴的，除夕夜宴是大事，通常早早地就要進宮，然後繁文縟節走一遍，基本回來也是子時之後了，可顧不上你個老婆子的新裳，卻不聽。這好幾裳，熬了不知道多個大夜做出來的……尺寸也問得的，說自個兒年紀大了，怕做不好、又怕做出來款式落伍了，就不拿出來了，權當沒有這回事……”

    說話間，王嬤嬤端著早膳出來，聞言嗬嗬笑著解釋道，“也沒熬什麽大夜，年紀大了，覺……左右睡不著，倒不如給孩子們做做裳。隻是如今手腳慢了，眼神也不如從前，這裳上的針腳總不如年輕人做得好了。”

    “哪裏的話，誰做的裳也不如您做的好……隻是擔心您累著。白日裏您事無巨細地照顧著外祖母，晚上還要給咱們做裳，累倒了可如何是好？”姬無鹽挽著的胳膊撒著，手去抓熱氣騰騰的包子，卻被王嬤嬤輕輕地打了下手背。

    “先去屋裏頭洗漱，熱水備著呢。”王嬤嬤拍了拍姬無鹽，才道，“如今沒有這樣的說法了，但老奴小的時候就聽那時候的老人家說過，過年孩子們若是能穿上家中長壽老人親手做的裳，也會長命百歲的。老奴沒什麽旁的心願，就盼著你們幾個孩子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比什麽大富大貴都要重要。”

    說完，幾不可聞地輕輕歎了口氣。

    這聲歎息很輕，出口便已經散在了冬日早晨尚且帶著霜寒氣的冷風裏。姬無鹽驀地抬手快速地掠了掠眼角，像是掠過鬢角碎發似的。很快出一個笑容，應道，“好嘞，我去洗漱，然後穿著王嬤嬤做的新裳陪外祖母用早膳……”說著轉將手中貓兒擱在了王嬤嬤懷裏，腳步略顯匆忙地進了屋。

    王嬤嬤的那聲歎息，懂。

    姐姐的死訊傳到雲州，初聞噩耗的自己沉浸在悲痛憤怒裏無法自拔，唯一的念頭就是去東宮、去找李裕齊，去問問他上鳶到底是怎麽死的。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人、也不想看到其他人。後來，外祖母說，那段姬無鹽自己將自己關起來的時間裏，王嬤嬤幾乎哭瞎了一雙眼睛。

    後來，那雙眼睛就一直不太好。

    姬無鹽其實很難想象，這樣一雙眼睛是怎麽做出這一又一的冬裝的。

    蹦蹦跳跳的腳步聲傳來，再一次打斷了姬無鹽的思緒，很快的抹了一把臉。果不其然門口探了個腦袋，又蹦蹦跳跳地進來了，將手中大紅的冬裝擱在了一旁塌上，嘻嘻笑道，“姑娘，裳拿來了。王嬤嬤說，知道姑娘是有武功的人，自是比咱們這些個不怕冷一些。不過這裏終究比不得江南，所以這裳也比姑娘尋常穿的厚實些，您快試試。”

    “好。”姬無鹽一邊應著，一邊走過去了疊地整整齊齊的冬，大紅，極搶眼的，極穿這麽亮的，著實有些不習慣。

    寂風已經跑著出去了，門外傳來他銀鈴一般的聲音，“好呢！姑娘說喜歡的不得了！王嬤嬤的手藝是咱們家裏、哦不、是整個雲州、整個江南最好的！”

    王嬤嬤被逗得開懷大笑。

    姬無鹽斂眉看著手底下的冬裝，驀地笑了笑，低低喚了聲“姐姐”，“姐姐。又到除夕了……王嬤嬤給我做了件紅裳，大紅的，很漂亮。說希我長命百歲……你也這麽說過。王嬤嬤的眼睛很差了，外祖母說是因為我們差點哭瞎的。對，不僅僅是你，也因為沉湎於痛苦裏的我……”

    “姐姐，從今天起，我決定將你收起來。像是收起小時候最喜歡的那件寶貝一樣，裝在匣子裏落好鎖，珍之重之，卻又從不輕易拿出來看上一眼。”

    “姐姐，你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