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河北大地當然稱不上是草長鶯飛,但也有楊柳爭相吐枝,桃杏花滿庭,更重要的是,剛剛完耕作的土地帶出了一新鮮的泥土味道,卷著微微冒頭的新苗,染得河北大地賞心悅目。
這個時候,伴隨著北歸的候鳥,黜龍幫開始在鄴城周邊大舉進行軍事集結。
靜遮都遮不住。
這是一場準全面員,所有黜龍幫的地盤都被激活,不僅僅是軍隊,大量的資也通過剛剛解凍的大河上從河南運來,河上各港口夜以繼日,片刻不停。與此同時,原本在前線的防衛部隊與河北地方各也開始營建簡易-臨時軍營、補給兵站,同時檢查與維護道路。
至於鄴城西北側的宮城中,此時也不是簡單的人滿爲患,更準確的描述其實是人來人往:
許多大行臺的直屬部門員及其負責人現在並不在這裡,而是分別去了各,有去北面前線的,有去巡查通的,有去河南押運糧草軍械的,有去軍營中檢查兵員狀態的……但是往往又持續不了太久,便又折回參加一些會議,提或者傳達一些文書,填一些表格,然後又去了某個地方。
除此之外,大量的中低級軍和地方吏員以及退役老兵被召喚到此,他們與鄴城這裡原本的文書、參軍、準備將們一起得到了普遍加銜,然後又大量發往軍中、後勤隊伍和前線各地方,擔任核心職務的副職。
這不是簡單的摻沙子來加強大行臺權威,也不是單純的追求戰鬥力提升,更多的考慮是基於以往的經驗,爲了大戰和擴張而設計的一個方案。
大量增加軍是爲了在可能的大戰導致大規模減員後確保軍隊的架構不倒,以維持戰鬥力或者迅速重建;而轉到後勤和地方則是爲了確保有足夠的備用員及時接收新地盤,確保新地盤被黜龍幫的文法吏制迅速激活,然後爲此次北伐及時輸。
而就在這種背景下,黜龍幫外務總管謝鳴鶴又一次親自北上,於二月廿七來到了河間。
“若薛公降服,其一,薛公本人與幾位公子來去自由,無論是往歸東都或者西都皆不阻攔,若是留下,薛公有大頭領的位置打底,在大行臺做事便是總管,領兵是正將,若是想往地方上去,予以龍頭、行臺指揮或者總管州總管待遇,只不能留在河間,可能要去登州或者徐州。
“其二,河間大營這裡,薛公可以列出一個名單來,我們除了正常任用外,保證兩個大頭領、八個頭領的位置,而且按照你們的觀念,全都予以總管、分管、太守、正將、郎將的差遣……原本在河間大營任的中層軍郡吏,只要不是明顯跟我們對著幹,兩年也不會調度。
“其三,以上條件,是張首席親筆簽字,經大行臺正式發出的……限期是三月初八,三月初五之前,我都在河間,初八之前,只要薛公這裡實際上放棄抵抗,我們也儘量按照這個條件來……請薛公鑑納。”
隨著謝鳴鶴說完,河間郡河間縣河間城的河間大營總管府大堂上陷到了詭異的沉默中。
坐在首位的薛常雄兩下去看,心中冰涼……他久在軍中,如何不曉得,軍中自有氣氛,若是此時不去喝罵,便是意了,而且這也是自家權威衰落的結果,否則只是爲表忠心,也該有許多人罵出來的。
“狗賊怎敢小瞧了我們河間?”正在不安中,一將忽然按劍躍出,指著謝鳴鶴來罵,卻是前河間副總管竇丕之子竇濡。“我們河間與你黜龍賊仇深似海,只決生死,何談媾和?!”
衆人聽到這裡,也多肅然起來,無他……之前黜龍幫侵略河北,跟河間大營打了兩個急促而又激烈的正面大戰,黜龍幫速勝、河間大營速敗之餘卻是產生了許多傷亡。
大勝的黜龍幫都死了一位頭領,河間大營這裡更是慘重,薛常雄死了倆兒子,竇濡的父親爲副總管也戰死,現在的河間大營二號人,河北本地名族慕容正言也是重傷殘廢。
其餘將佐軍士,也是頗有死傷的。
“說的好!”薛萬也站出來呵斥。“你們殺了我二哥四哥,這是生死骨之仇,如何能與你們做議論?咱們倆家,只有生死而已!”
“不錯!黜龍賊若要戰,那便來戰!”
“義父放心,幽州十萬鐵騎隨時可以南下,到時候不知道是誰投降呢!”
“黜龍賊看似來勢洶洶,其實只是虛張聲勢,若是真有把握,何必給這麼厚的條件……這就是緩兵之計!總管,千萬不要中計!”
“父親,四弟和二哥的仇不能忘!”
“總管,咱們不怕他!”
“……”
“……”
“好了。”忽然間,坐在主位上的薛常雄擡了下手,制止了這種突然發的無謂表演,然後看向了一位關鍵人。“慕容將軍,你覺得如何,能打嗎?”
雙殘廢的慕容正言坐在左手第一位的位子上沉默了好一陣子,以至於周圍將領都有些不耐煩起來,倒是薛常雄一直保持了耐心。
過了許久,這位本土大將方纔開口,卻並沒有直接回復:“總管,不管如何,兩軍戰不斬來使,何況我之前去黜龍幫也得人家好生招待,且請謝總管回驛館歇息。”
“好。”薛常雄會意,然後便朝謝鳴鶴一點頭。“謝總管且去,生死榮辱,我們自會給你個說法。”
謝鳴鶴也不糾結,也不生氣,直接一拱手就走了。走出大堂來,迎上明的春,其人還擡起頭對著春日暖微微翹了下角,卻不知道是想冷笑還是單純想打哈欠了。
且不說謝鳴鶴樂得回去自在,人一走,這邊堂中便有再起之意,卻被薛常雄一隻手按下,然後繼續來看慕容正言。
慕容正言猶豫了一下,繼續來問:“總管,能不能私下相對?”
薛常雄嘆了口氣:“我知道慕容將軍的意思了。”
堂上也冷了下來。
慕容正言無可奈何:“總管,有些話牽扯到人,真不能公開來講,你也不該這般直接下定論。”
薛常雄想了一想,只好一揮手,示意其他人離開。
而就在衆人無奈轉時,這位河北行軍總管復又喊住了其中兩人:“萬全,阿信,你二人留下聽一聽。”
薛常雄子薛萬全,義子羅信聞言各自神一振,重新立定,而其餘三子外加一個侄子則一起憤憤帶頭離開,倒是其餘將佐,依舊冷靜,沒有多餘表示。
人走後,慕容正言看過兩個年輕人,便朝薛常雄直言相告:“我知道總管想問我什麼,我也不能做瞞,河北地方出的軍和地方吏,信都那邊的完全不能再信,一開戰便要倒戈卸甲的;博陵那邊的,未必會直接倒戈,但也不會過分助力我們,只要黜龍幫過了濁漳水,他們也會不穩……”
“信都我懂,博陵都這樣嗎?”薛常雄難以理解。
“這還不算什麼。”慕容正言正道。“關鍵是軍中……”
“慕容將軍是想說那些軍人心盪,居然敢直接譁變,還是有人已經做了黜龍賊的應,了叛賊?”羅信來問。
“不是。”慕容正言正道。“不是軍,最起碼不止是軍,我擔心的是軍和士卒一起盪,尤其是這兩年河間大營裡的士卒大多是河間三郡新募的……他們都是本地人,多曉得黜龍幫政令簡單,授田公平,所以多有搖……總管,軍和地方族未必真對黜龍幫有多嚮往,便是有往來也艱難,只是礙於形勢,而下面的百姓卻是管不住往來的,尤其是這一年,黜龍幫多有針對的鼓……現在怕的是兩邊相互影響,造大。”
薛常雄面有些難看。
羅信和薛萬全一時也都不吭聲。
原因很簡單,慕容正言爲本地軍事世族之後,現在的河間陣營的二號人,算是對本地人心這個事有著獨一無二的發言權,更重要的是,人家當日也是爲薛常雄拼過命的,這兩年也是任勞任怨,算是可以足夠信任的對象。
那麼,他現在這麼說,恐怕下面真就是不穩了。
“那該如何是好?”半晌,薛萬全也有些無力。“難道只有降或者走的結果了?”
薛常雄也是一聲嘆氣:“黜龍賊說的不錯,給我兩年時間不能收攏河北人心,使上下一,活該我敗給他們……”
“總管這話說的。”慕容正言嘆氣道。“那是總管謹守臣道,沒起野心……不是人人都心積慮,以至於先帝剛剛去了江都便存心要取而代之的。”
“這倒是實話。”薛常雄聞言冷笑一聲。“天下諸侯,從南到北,要是賊軍,便要從頭拼殺,一城一地來建立基業,若是軍,十之八九要隨波逐流,被形勢到份上,只有他一個白橫秋,心積慮,一出,晉地十幾個郡就鐵打的一片了……而且好巧不巧,三徵前便落得太原留守的位置,哪裡是等先帝去江都?”
“之前的事就這樣了,多想無益。”慕容正言無奈打斷對方。“總管,你問我地方上的況,我已經如實作答,現在咱們得有決斷。”
“如你所言,便是不能打了?”薛常雄頓了一頓,問出了一個跟自己子類似但又不同的問題。
慕容正言瞬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說白了,薛常雄這個人沒那麼難以理解,甚至他這類人才是世最常見的……有本事和想法,但沒有改天換地的野心和勇氣,有忠心和道德,但又無法抵割據一方威福自爲的,好的結果是謹守一方,逍遙半生,乃至於按照之前幾百年裡的範例,遇到特定的歷史環境,是可以讓後代稱王稱霸,逍遙幾代人的。
而若是不好的結果呢?
不問自知,生死榮辱,一刀而已。
其實,杜破陣也是類似態,只不過他的淮右盟生在黜龍幫這個龐然大側,還都屬於義軍陣營,他本人能踏上臺階也是因爲張行、白有思、秦寶這些人,天然多了兩道捆仙繩罷了。
回到眼前,慕容正言沉思片刻,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此說來,總管還是想盡量生存?”
“不錯。”
“那我能想到的,便只有死守河間城的一個方略了。”慕容正言艱難道。“一旦出兵野戰,部隊灑在外面,自東向西戰線綿延四百餘里,打起來以後犬牙錯,那就更了,到時候必然有人投降、倒戈,也十之八九會引起人仿效,更多的人還會坐守城寨,以觀敗……而這樣的話,按照現在咱們兩家的實力對比,幾乎是必敗無疑,而且是如山倒,如水決,一發不可收拾的那種。”
“可若是死守河間,哪怕是我在河間城立了塔,也不過是枯城待死嗎?”薛常雄皺眉道。“我曉得你的意思,借我的宗師修爲和河間大營多年對河間城的整修經營收攏部分軍心,把握住河間一城,但是軍心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離開了外面的縱深只是枯耗而已。”
“只能指守城期間外面有變了,幽州軍脣亡齒寒,不會不救的,但指他們也難。”慕容正言無奈道,然後稍微一頓,道出了他本人的看法。“其實總管,要屬下誠心誠意爲你著想,我還是要說,黜龍幫給的條件已經足夠優厚了……總管要面子可以去東都、關西,總管長子不是在東都嗎?要裡子也可以給自己和幾位公子尋個實權的結果,何必計較那些私仇舊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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