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涼的月從寢殿幾扇半開的綿綺窗裏漫,照出殿模糊的一簾帳影。在榻深的帳隅裏,絮雨忽然自夢中轉醒,隻覺耳邊那一聲聲隨風送至的“勿歸”叮嚀猶在,縈繞不散。
已很久沒再做從前的那個夢了,今夜卻又一次在聲聲勿歸的陪伴裏轉醒。
心跳怦然,思緒漫,便慢坐起,擁被,蜷靠在昏暗的榻角裏,影紋不。
明日便是婚禮之日。
皇帝嫁,事雖突如其來,籌備時間也短,但有禮部和宗正寺辦,納彩問禮納吉請期等儀,皆是忙而不,有條不紊。二日前,用作鋪房的嫁妝也送到了公主婚後將居的永寧駙馬宅。據說嫁妝是皇帝親自去府百寶庫挑選的。獻自西域海西國的孔雀藍玉夜明珠,南方真臘國進貢的萬顆珍珠製的萬珠簾,冬日不風展開長達十數丈的一簾金翠幄,黃金為臺、瑟瑟為柱的高過人頂的十二連枝燈柱,為公主和駙馬鋪房的一張玳瑁珊瑚香木床以及金箔和線織繡的百子鴛鴦被……無不是寶中的寶。送嫁妝的那日,車首尾相連,連綿長達數裏。在頭車快到裴家駙馬府所在的永寧坊大門前時,尾車竟還走在皇宮興安門附近的街上,引得半城人夾道圍觀。
送妝都如此了,待大婚迎親,可想而知,場麵將是如何盛大。
在外麵無數人熱議並為這樁婚事奔波忙碌時,絮雨的日子過得異常平靜。
蒼山回宮後,每天除了跟進神樞宮壁畫一事,剩餘時間除了陪伴皇帝,就是自己一人獨、作畫,一步也沒出去過。
覺得自己不會有太多的緒波。事實也是如此。
這些天,對這一場自己謀劃獲得的婚禮,並沒有很多喜悅,但也不覺得有任何難過或是憾之。
然而今夜,在舊夢又一次不期而至,於夢中阿娘的叮囑聲裏醒來,應是漫窗的月太過冷清了,顯得這間搬的寢殿也太過曠寂,許久,仍到心中不寧。並且,忽然極是想念阿公。
明日就要為夫郎的那個男子,本就是阿公為相中的卿郎。
終於如阿公所願,與他聯作婚姻了。
阿公若是知曉,他必極是歡喜吧?
絮雨想起阿公當日和談及婚約的景,他對裴家的兒郎子稱讚不絕。的角不由地在夜裏輕輕勾了起來。接著,在還沒反應過來,眼眶又忽然發酸。
終於難以自抑,眼睛有些模糊起來。
不喜這樣。掀了被衾下榻,燃燈披走了出去。為公主值守大婚前最後一夜的楊在恩便領人打著宮燈隨在公主後,無聲無息地穿過一座座殿苑,一道道宮廊,最後驚異地發現,竟來到了宮中那被視為是地的永安殿殘址。
楊在恩著公主獨自走過長滿萋萋秋草的殿前荒地,登上那爬滿薜荔幾無落腳的白玉殘階,經過幾數人方能合圍的雕龍斷柱,最後,停在了最深的一片斷壁之前。
便是這一麵焦黑斑駁的斷壁之上,在許多年前,曾繪有一幅名天下的彩絢爛的壁畫。曾經這一座宮殿和那一幅絕世的名畫,被視為了聖朝榮耀的巔峰。
然而,叛軍的一把火,便將這一座偉大的宮殿連同它的風流和榮耀,悉數付之一炬。
他不明白公主為何竟在大婚的前夜忽然來到這裏,下心中許多的驚奇和疑,默默等在殘殿之外,遠遠地著,見停在月下,麵向著那一片如今隻剩原來不到一半的殘壁,微微仰麵,若在出神。
殘壁之下,堆積著無數宮牆和殿頂於當日坍塌的巨石。人高的野草從石堆的隙裏頑強地鑽出,在夜風裏拂,發出簌簌的冷清之聲。
絮雨立了許久,指腹過一塊漫漶斑駁的殘牆,在心裏默默祝禱,好阿公知道,就要和他相中的那位年輕郎君婚了。
更盼上天佑護,能早日再見到阿公的麵。無論過去多久,在何等的境之下,永遠都是阿公的絮雨,那一個在雨天裏得到的名字,被他帶著走出了長安的小孩。
絮雨回來時,原本低落的心終於消散,特意經過紫雲宮的附近,見裏麵還出燈火,停了腳步。
蒼山歸來之後,越臨近大婚,阿耶便變得愈發沉默。到這幾天,除了召見過幾次臣下,其餘時間,幾乎不見他麵,連絮雨都很難見。
傍晚去的時候,發現他又將自己關在舍裏,殿門閉。本想叩門,卻聽趙中芳說,陛下昨夜沒睡好覺,這個白天又忙著和主婚人寧王等人議事,才臥下補眠,放心回去好好休息,準備明日大婚,自己會照料好陛下的飲食吃藥起居等事。
絮雨轉紫雲宮,再次來到舍,中燈火通明,然而阿耶人卻不在。起初以為他去了西殿。過去,也沒到人,隻聽宮監說,陛下天黑後確實來過這裏,獨自在西王母壁畫前坐了許久,隨後在趙中芳的陪伴下出去了。
絮雨極是意外,楊在恩去打聽下。他很快回來,說宮衛到陛下從便門走了夾城道出宮,當時的時辰是戌時末。至於去了哪裏,並不知曉。
宮已響過子時二刻。
阿耶本就深夜出宮,不同尋常,又過去這麽久,竟還未歸。
他到底去了哪裏?
的第一反應是舊日定王府,如今的簪星觀。但很快又否定這想法。夾城道在城東,簪星觀不是這個方向。
沉了下,再想到阿耶這幾天的反常,實在放不下心,吩咐楊在恩立刻備車,沿夾城道出去。楊在恩應是,絮雨也匆匆往外而去,快到紫雲宮門時,遠遠地,聽到深夜寂靜的宮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抬目,見是幾名宮監抬著一架便輦走來,後麵跟著另一輦。
宮燈映出輦中之人,正是皇帝以及因腳不便而得到破格恩賜的趙伴當。
便輦停在宮門之前。趙中芳來到皇帝邊,和其餘侍一道扶他下輦。皇帝向著宮門緩緩行來,趙中芳在旁,後麵的侍則帶著幾隻裝了些什的提籃,一行人默默跟隨皇帝走來。
絮雨心一鬆,快步出了宮門,提奔下宮階,迎了過去。
“阿耶!”了一聲。
皇帝原本眼皮垂落,眼角發紅,神去悒鬱而恍惚,忽然聽到的聲音,抬眼,腳步一頓,立刻笑。
“嫮兒!這麽晚了,你怎沒休息,還在這裏?”皇帝含笑問道。
絮雨到他旁,扶著上了宮階,走宮門,往裏而去。
“方才醒來睡不著,過來下阿耶,才知阿耶你走夾城道出宮了?這麽晚,阿耶你怎也不休息,半夜去了哪裏?”
絮雨伴皇帝了舍,替他除去外,扶坐說道。
“阿耶也睡不著,今夜月還好,就你趙伴當陪著阿耶出宮,隨意轉了一圈。”
這顯然是拿來搪塞自己的。何況絮雨方才也已到侍們攜籃裏的什了,是些香爐香火之類的祭祀。
“我瞧見阿耶帶的東西了。阿耶是去城東祭祀了?”絮雨將麵巾浸宮人送上的一隻溫水盆裏,一邊擰幹遞給皇帝拭麵,一邊說道。
皇帝祭祀,除天地、社稷、宗廟外,其餘春分冬至等祭,也各自都有固定的地點和儀式。如今夜這樣,微服深夜私下出城,好像普通人家裏的私祭,實在反常。
皇帝似乎不願回答,接過熱巾了麵,隨即避開絮雨目,掩飾似地咳嗽了一下。
此時趙中芳也捧著一碗先前溫在小爐上的藥走了上來,輕聲提醒:“陛下,好進藥了。”
皇帝好似鬆了口氣,立刻接過。
“公主,陛下聽聞東郊有位仙,專佑姻緣,故出城去祭了一番,祝禱仙護佑公主姻緣,往後萬事順心,與駙馬鸞和鳴,白頭偕老。”趙中芳解釋道。
東郊有什麽仙廟祠如此靈驗,竟能驚皇帝?
絮雨向阿耶。他已喝完藥,放下碗盞,也笑著點頭:“是。明日你便大婚了。阿耶心裏一想事,便睡不著覺,索出城祭祀去。定會護佑你的!”
絮雨心裏也是明白,皇帝這幾天如此反常,必是和婚事有關。想他不好,深夜無眠,還特意出城去為自己祝禱,心裏有些,坐到皇帝邊,道:“阿耶你放心!我會過得很好的!”
皇帝久久地凝視著,最後緩緩頷首:“阿耶知道!阿耶也放心!”
“不早了,明日就要做婦,事會很多,你快回去睡覺。”
“好。阿耶你也休息。”
絮雨起了,趙中芳不用送自己,照顧皇帝休息,隨即朝外走去。
“嫮兒!”
忽然,聽到皇帝在後又了自己一聲,停步轉頭。
皇帝著,雙目好似微微泛紅:“嫮兒,裴家兒子要是敢欺負你,對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訴阿耶!阿耶了他的皮!”
絮雨再也忍不住,奔回到了皇帝邊。
“阿耶!”喚一聲,眼圈紅了,撲進皇帝的懷裏。
皇帝了下兒的秀發,隨即再次笑了撲-兒文=~學)起來,又拂手趕走:“好了好了,去吧!阿耶要休息了。”
這個下半夜剩下的幾個時辰,絮雨意外地得了安眠。
睡得很沉。當在漸漸悉的晨鼓聲中醒來,已是初。
大婚的日子到來。
這是一個好日,天高氣清。為慶賀公主大婚,長安也解宵。全城充滿喜氣,坊間人人談論婚禮。那一條從皇宮至駙馬永寧宅的大街兩旁,早早就有人開始占位,唯恐遲了在後麵,不到公主的婚車。
裴蕭元父母雙親皆已亡故,婚禮前後,凡涉及親長之事,皆由舅父崔道嗣代。
午後,永寧宅的房裏,裴蕭元在賀氏的幫助下更完畢。賀氏過一麵也是公主嫁妝的高過人頂的牡丹蓮花鑲綠鬆石的穿鏡,向裴郎君。
鏡中的他,穿一簇的猩紅錦地公服,腰束金玉裝帶,足蹬一雙雲紋烏皮靴。郎的裝襯得他越發英俊,儀容出眾。然而誰能知道,就在他這一公服下的左後肩的位置,還纏著傷帶。
公主可以瞞,但涉及更換藥等事,隻一個青頭是不夠的,所以賀氏也知曉了此事。
賀氏的目從穿鏡轉向郎君。
昨夜為清毒,那郎中又用刀刮剔一遍傷口,深及肩骨,再以烈酒衝洗,後才上藥包紮。裴蕭元當時麵若金紙,卻一聲不吭。後來更是一夜不曾合眼。今早剛起時,他麵容晦暗,眼底布滿。此刻雖然去不一樣了,人顯得神奕奕,好似什麽事都沒有,但若細,還是能瞧得出來,他的麵泛白,雙眉顯得愈發黑,目也是亮得著幾分異常的病態。
不下心中的擔憂,遲疑了下,再次道:“郎君,你那傷分明一下手臂便要牽到,今日莫說別的了,行禮我便怕你吃不消。公主那裏,還是早些知曉罷!有照應著,郎君你今日也能輕鬆些。”
裴蕭元一笑:“這點傷對我真不算什麽。何況隻是去迎親,又非打仗。”
“但是公主那裏,今夜你到底是瞞不過的。何妨早些知道?”賀氏實在想不通,他為何如此執拗。
裴蕭元頓了一頓:“今夜我自有法子。”他含含混混道了一句。恰好青頭奔了進來,說是出發的時辰到了,崔舅父在催促。
“阿姆不必擔心。我先去了!”
裴蕭元朝著賀氏展眉一笑,邁步而去。
崔道嗣正在前堂與宮中來接人的楊在恩以及幾名禮部員在敘話。忽然見裴蕭元現,眾人隻覺眼前一亮,打量他一番,無不暗暗點頭。
“公主已梳妝完畢。請裴郎君這就宮迎親。”楊在恩朝裴蕭元行了一禮,笑容滿麵地道。
裴蕭元忍著抬臂時牽傷肩的疼痛,若無其事向眾人拱手還禮,隨即出大門,上馬往皇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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