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蕭元此時突然趕來紫雲宮求見，目的，確如皇帝所料，是為那名召了宮的小畫師。

    在絮雨被曹宦傳走後，此前得過吩咐的青頭著急忙慌地立刻也出門尋到他，告知消息。

    他不知皇帝忽然召所為何事。與那日搜捕李延一事有關？為曲江池宴而盤查？或是皇帝難道察覺的份？正是因了一無所知，才更他擔心。

    當今皇帝之莫測，手段之難纏，他早已領教。怕皇帝不明真相對不利，更怕子犯倔不肯屈服造不可挽救之後果，越想越是焦心，不顧一切堅持求見。此刻終於得到準許，他在宮監引領下大步匆匆到西殿，一眼見皇帝獨自斜斜地靠坐在殿中的一張坐床上，侍楊在恩侍立在側。飛快環顧，四麵森敞，卻不見的影，不知被皇帝送去哪裏，如何置了，心中不由開始發慌。

    這時他對上皇帝冷眼投來的兩道沉沉目，極力忍住立刻開口詢問去的衝，如常上前拜見。

    皇帝命平。

    "到底出了何等大事？你定要見朕？"又淡淡地問。

    "啟奏陛下，微臣就職已有數月，蒙陛下深恩，然因微臣無能，始終未能立得寸功，蒙陛下不棄，不敢懈怠，為方便行事，擬向坊間再招募一批健兒，另有別用。請陛下知悉。"

    皇帝聽罷，兩道目冷冷掃過他的臉，點了點頭。

    "好啊！果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難怪裴卿不走，定要見朕。朕朕方才若是不見，你怕不是要強闖宮？"

    裴蕭元按捺下心中幾近沸騰般的焦急，下跪："陛下恕罪。微臣此次勘察健兒，以能力為唯一準繩，因而當中不人或曾司加，或為坊間聲名狼藉之輩。而本司為天子拱衛，崇慶榮職，臣怕玷汙天子之名，此絕非小事，故不敢不告，請陛下準許。"

    皇帝一時仿佛被什麽噎住，頓了一頓，麵變得愈發沉起來，最後自鼻孔裏冷冷嗯了一聲："朕知曉了！你下去吧！"

    裴蕭元好不容易，未達目的，豈肯這麽退出，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忍不住："陛下，臣聽聞直院畫師葉絮雨今日召了宮？"

    皇帝斜睨他一眼："怎的，朕不能召他來為朕作畫？"

    裴蕭元急忙叩首："臣豈敢如此狂妄。實在是那畫師乃臣之故，如兄弟無二，昨日於舟船傾覆兇險之中勇救二位郡主，自己卻浸水漂流一夜，力損耗過大，極是虛弱。蒙直院恤允休假三日，今日才第一天，臣略微放心不下，故鬥膽問上一聲，陛下此若已無事，臣順道將接回，好繼續休養。"

    皇帝發出一道古怪的笑聲，轉臉朝向立在坐床畔的宦，指著裴蕭元道："裴家兒這是在罵朕不懂恤，人做事？他在管朕要人？楊在恩你聽聽，朕沒聽錯吧？"

    楊在恩急忙也走到皇帝麵前下跪："陛下恕罪，奴愚鈍，奴聽不出來。或是裴二郎君與那葉畫師兄弟深，關心則，這才口出妄言，萬陛下勿與他們一般計較，自己龍要！"

    皇帝聽罷，著裴蕭元似笑非笑："好一個裴二，居然連朕的人都替你開口說話？來今日真的是朕不好了。"

    楊在恩隻顧不停叩首。

    皇帝盯著裴蕭元，麵上笑意消失："朕今日要是不放人呢，你是打算掀翻朕這紫雲宮不？"

    裴蕭元再次叩首，恭敬地道："微臣怎敢？方才求見，也是另有一事。"

    “何事？”

    "是與寧王有關。寧王設下曲江池宴，連番出事，有損人命，於江邊祭祀，需繪一方相，想由葉絮雨執。"

    皇帝瞇了瞇眼："寧王要用人，他自己來！"

    "啟奏陛下，寧王已經來了，此刻人在宮外。"

    皇帝一愣。

    "方才臣在路上恰與寧王相遇，他知臣也宮，便沒求見，想著臣若能領著葉絮雨出來，他順道將人接走便可，免得多一番打擾陛下清靜。"裴蕭元解釋。

    楊在恩聽得忘了叩頭，不安又意外地著正與自己一道跪地的裴家子，驀然回神，再悄悄向前方，隻見皇帝臉頗為難，一言不發，此時忽然殿外走一宮監，報說寧王求見。

    伴著一陣略微急促的靴履踏地聲，寧王影匆匆出現在了殿中。

    他與皇帝關係親厚，又比皇帝年長，故得分外榮寵，覲見無須叩拜。

    行過常禮之後，果然，開口詢問那小畫師，說祭祀時辰已是定下，就在今夜，盼皇帝陛下這裏能先將人借他用用。

    "臣盼借此安亡靈，驅散邪祟。葉絮雨既是畫師，又是當日立下奇功的有福之人，臣覺著由畫那方相，或更見效驗。"

    所謂方相，是民間信奉的神祗，可安亡靈、驅瘟避邪。

    寧王迷信，此話並非虛言，而是他當真一門心思如此認定，說完下拜鄭重叩首。

    半晌的寂靜過後，楊在恩壯膽窺眼。

    皇帝在坐床上終於了一："既如此，領走罷！"

    楊在恩暗暗鬆了口氣，心裏謝天謝地。幸好最後有寧王前來打岔，否則方才那個局麵，隻怕不知如何收場才好。

    他忙從地上爬起來，快步走向小，推門。

    絮雨一聽到裴蕭元求見，就知他必是放心不下為了自己而來。

    也不知為何，覺的皇帝阿耶對此好像極為不快，竟不允麵，將關在。隔著門，方才殿中對話一一飄耳中，急得不行，到了最後，幾乎忍不住就要出去，好裴蕭元放心，沒想到峰回路轉，忽然來了寧王救場。

    此刻終於等到楊在恩來放人了，疾步走出。

    才現，就見裴蕭元抬頭向了自己。

    立時也接住了他的目，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無事，卻不知和他這一個四目相的無聲流，早落一雙沉的眼。

    裴蕭元不再停留，起拜謝出宮，寧王也將人匆匆領走。

    在宛如死水的一殿沉寂當中，宦楊在恩著皇帝獨自被留在那張坐床之上，也不知在想甚，麵越來越是難，忽然，他抄起手邊的一柄玉圭，重重砸在地上。

    伴著玉碎的鳴般清錚聲中，圭裂為數段，四下飛迸，唬得正在窺的楊在恩打了個激靈，和遠的一眾宮監慌忙紛紛跪地。

    皇帝振而起，雙手背後，腳踏過玉圭殘片，一言不發地去了。

    當天夜，寧王在曲江別苑江邊所立的祭祀順利結束，著彩紙紮的花船帶著方相和一眾祭品隨波逐漸遠去，消失在江心，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因時間倉促，絮雨是當場過來作畫的，此刻人還沒走。裴蕭元自是留下陪伴。

    祭祀結束，寧王轉向裴蕭元說話。

    今日這場祭祀，他本沒想到要請絮雨作畫。是白天裴蕭元忽然找上他出言提醒，思之頗有道理，所以就與裴蕭元一道匆匆宮要人。

    裴蕭元示意絮雨稍候，自己將寧王請到一無人之，起擺向他下拜。

    寧王不解，上前扶持他起："你這是怎的了？好好的要向我下拜？"

    "我行事莽撞，冒犯天威，今日若非有寧王同行，陛下怕是要怪罪於我，走不出紫雲宮的門了。"

    寧王宅心仁厚，但到這個歲數，自然也非一無所知之人，雖對今日之事仍是有些不明就裏，但見此狀，心裏便也了然。

    裴家子特意尋他說的那一番指定小畫師作畫的話，原來另有所圖，就是抱著要他同行救場的打算。

    雖被設計，裴家子轉便主賠罪，態度誠懇，他自也不怪，笑著搖頭歎氣，指了指，抱怨一聲"我竟被一小兒賺了"，也就作罷，命裴蕭元起，隨即問："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我倒是更糊塗了！"

    個中，裴蕭元自然不便言明，隻說葉絮雨昨日耗費力過甚，還未休養回來，皇帝便將人傳去，他放心不下，所以想去將人接回來。

    聖人不是肯恤他人的子，這一點寧王比誰都清楚。也知眼前這裴家子似還有所瞞，並未對自己講明真實緣由，但他自不多問，聞言正想他帶著那小畫師回去歇息，忽然記起一事。

    "昨日我帶孫兒尋你拜師一事，話未說完便被打斷。此刻趁著方便，我再替孫兒問一問，不知他可否得司丞法眼？"寧王笑嗬嗬地問。

    裴蕭元昨日做拒絕的打算，沒想今日發生這樣的事。在他強闖深宮前，深知皇帝不好應付，怕自己一人不夠，做了一手預備的打算，將寧王也賺去同行。

    欠下一個人，此刻寧王提及此事，他如何還能出言拒絕？頷首："承寧王高，願將貴孫我，我怎敢不應？往後必竭盡全力，但願不寧王失。"

    寧王昨日其實出來了，他不願收徒，方才趁機再提，知他必不能拒，果然如願，大笑："那就如此說定！實不相瞞，小孫兒在家，早也聽聞你的大名，極是仰慕，昨日還是他自己尋我說的，想拜裴司丞為師，學些騎功夫。待我回去將這喜訊告訴他，擇日領著來行拜師禮。今日也是不早，不敢再耽擱，你快帶葉郎君回去歇罷！"

    裴蕭元轉頭去。

    坐在水邊的一塊江石上，麵向著遠夜空下皇宮的方向，若正出神眺，影去，心事重重。

    辭出，二人騎馬歸家。

    照舊行至住的院門外，絮雨止步回，向他道謝。

    回來的路上，的緒顯得很是低落，沒說一句話，隻到此刻，麵上才出了笑意。

    "你的手怎麽了？陛下召你宮，所為何事？"他發問。

    他早就留意到手上添的傷了，白天為寧王作方相，應當很是不便，幸好那畫並不繁瑣，很快完工。

    出宮後，事忙，直到此刻，他才終於得到機會和單獨說話。

    絮雨搖頭："無事，阿耶沒對我如何，召我隻是命我在西壁作畫。是我自己宮門時沒好路，在宮階上摔了一下。等會兒我再上些藥，養兩天便好。"

    "我一下。"他說道。

    絮雨一頓，終於還是慢慢抬手，腕在他眼前。

    借著院門前照路的燈籠，他了。

    傷腕滲比昨日還要嚴重，連袖口都沾染了些痕。

    裴蕭元攜置外傷的藥箱轉回，絮雨已洗手，卷好袖，坐在外屋等他。

    就著案頭那白瓷燭臺的照明，他為上了藥，再用紮帶仔細地分別包住的兩隻傷腕。

    置畢，絮雨放下袖。

    "也多謝你，今日宮來接我。"說道。

    雖是他過慮，冒著開罪皇帝的風險強宮麵聖，但如今的這位皇帝阿耶，確實不是個能人以平常心對待的普通之人。

    “阿耶還盤問我許多事。”

    將經過說了一遍，包括和宇文峙以及承平的關係。

    "他後來雖不再問，但我知他並未徹底打消疑慮，說不定哪日想起來會再去盤查。西平世子那裏，我明日便給他去一道信，若是陛下問及，請他暫再替我圓住。你伯父和承平王子--"

    "放心罷！我。"

    絮雨一笑："勞煩你了。"

    裴蕭元此時已收好藥箱，卻沒立刻退出，躊躇了一下，忽然問道："你真的打定主意，不想此刻便認回你的阿耶嗎？"

    絮雨畔還帶著的餘笑也漸漸消失了，目落在燭臺上，沒有回答。

    在旁等待片刻，裴蕭元道："此為公主家事，我一外人，更是臣下，絕不是手的意思。隻是有件事，公主今日既然見到陛下的麵了，便不好瞞著公主。"

    絮雨抬眸他。

    "我聽聞，陛下龍欠安，公主今日應當也是親眼所見。這便罷了，據說數月前起，陛下已拒服太醫湯藥，專用道仙們供奉的丹丸。我非醫家，但伯父略通岐黃，從前曾聽他談過，丹藥之屬，同虎狼，或能治一時之痛，但長此以往，恐怕"

    絮雨眼睫微微了一下。

    他打住了，在旁靜立片刻，再次開口。

    "公主好好休息，過幾日還要宮為陛下作畫。我不打擾了。"

    "我會盡快為公主查到趙中芳的下落。"

    他恭敬地說完，退了出來，為輕輕闔帶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