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白天才經曆一番兇險,又是住永寧宅的第一晚,絮雨卻意外安眠,睡得很是香甜。翌日醒來,若非腕上的傷還提醒著昨日的經曆,自覺神清氣爽,已是恢複如初。
不過,直院消息已到,準休假,調養三日。寧王府和長公主府也相繼派人攜著厚禮登門探,以表謝意。
裴蕭元因公務在,宅中留下護衛,如常一早出門便走了。青頭應是過他的叮囑,將絮雨得,多走半步,他便繞著作揖,求躺下休息。為給解悶,還傳他現場從長公主府、寧王府小廝那裏打聽來的事。
此案據說已到金吾大將軍韓克讓的手上,由他領大理寺調查。
康王那邊確證,出事之時,他是被邊人強行架走的,幸存下來的隨衛和船工皆為證明。
長公主的憤怒在一夜過後也消散了,非但不怪康王,還人前去探。
還有最為倒黴的寧王,原是為歸京之喜才辦下此宴,事與願違,焦頭爛額,可想而知。所幸聖人並未怪罪,還派宮監過府探虞城郡主,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絮雨不得不佩服這小廝,二府的管事到來,也隻停留片刻而已,竟能他探得這許多消息。並且不止如此。他聽二府來的人講,今日若非攔著不出門,二位郡主都要親自過來探。
“小郎君你立下奇功,勇救二位郡主!我來數月,聽聞二郡主是京中最為尊貴的貴,這回臉麵大了!"
青頭頗有與有榮焉之,喜滋滋地說道。
而青頭到榮的事還沒完。
剛過晌午,永寧宅又來一位貴客,是康王府的長史。不過絮雨沒有見到人。也不知是湊巧還是怎的,長史恰與回府的裴蕭元前腳後步,因而便由他在前堂直接見了個麵。人走後,裴蕭元徑直轉絮雨的居,將方才的事講了一遍。
那康王府的長史不但攜來厚禮,言辭更是懇切,對昨日同船救下二郡主的畫師頗多。
康王府竟也會來人賜,絮雨本覺詫異,但想到方才從青頭那裏聽來的話,若有所悟。
昨日實再如何不堪,康王畢竟也是阿耶的兒子。無論康王府本,還是阿耶那裏,恐怕都是不願人知曉過多的。派個長史來,在裴蕭元麵前道謝,意思點到為止,無須多說,該懂的自然都懂。長公主的態度轉變,恐怕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絮雨對上裴蕭元投來的目,點頭:"我明白。放心吧,不會說的。"
裴蕭元頷首,視線隨即下落,停在的手腕上。
絮雨忙道:"我今日也抹了藥!過兩天便好!"
青頭在門外不住地探頭進來,張著屋說話的二人。
"郎君今日怎回來得這麽早?"終於他覷到機會,了一句。
來長安時日也不算短了,他還是頭回遇到郎君白天回家,他如何不驚訝?
裴蕭元沒睬他。青頭訕訕退去。
裴蕭元對絮雨說,郭果兒已經找到。
當年那一場變過後,遍地孤,朝廷便在長安和各州縣設濟孤堂收養孤兒。
茵娘托付養郭果兒的那對老夫婦歿後,他也為萬千孤子當中的一個,生活在了西市附近一間用作濟孤的廢廟裏,大些,跟著顧十二學了些拳腳,平日就靠給人趕車或賣苦力為生,顧十二對他也頗多照顧,差不多是半個徒弟了。前段時日顧十二因誤會逃遁,他就去了永平坊高大娘的家中做事,還沒回來。
絮雨驚訝不已,沒想到兜轉一圈,竟回到了高大娘那裏。
再一想,當初就是經由顧十二的指點才去投了高大娘的店,顯見這二人關係不錯,也難怪郭果兒如今人就在家裏。
絮雨心一下變得迫不及待,立刻要去接人。
裴蕭元攔不下,無可奈何換下袍,親自陪過去。
高大娘家還是老樣子,大門敞開。不過,因是白天,出的住客不多。到的時候,大門外正橫停著一輛騾車,幾個夥計正在往裏搬運著西市客商暫存在此的貨。車上堆著麻皮口袋,鼓鼓囊囊,裝的好像是麥之類的糧食,每袋去至有一二百斤重。那幾個夥計絮雨都還臉,當中另外有個年,卻是此前沒見過的,衫的胳膊肘打滿補丁,腳穿破舊麻鞋,個頭高大,手腳,乍長得仿佛大人的模樣,麵容卻還帶著幾分稚氣,估計最多也就十七歲而已。
那幾個夥計都是老油條了,搬一袋便歇一歇,獨這年腳步不停,扛著沉重的麻袋進進出出。
絮雨生出了一種覺,這年或許應當就是郭典軍當年留下的兒子了。
悄悄停步在門外,注視著年忙忙碌碌的背影。
這時高大娘從大堂走出,手中端一隻水甌,來年讓他喝水。
年和應當很,接過,一口氣喝完。
“還喝嗎?”
高大娘問他,難得麵上顯出幾分母親般的溫之,"累了就先歇下,不急。"
“我不累。”
年搖了搖頭,雙手遞還水甌,轉便出來繼續幹活,這時見了絮雨,以為是被騾車擋了道,急忙跑來挪。
兩個夥計咬著耳朵嘀咕:"見長得周正些的就走不路一樣搬貨,憑什麽他能飲水"聲音很低,卻還是被高大娘聽到,扭頭起靠在牆角的一把笤帚丟了過去,大罵:"你們這些懶骨頭,當我眼瞎嗎?隻會欺負人老實!這一車的糧,大半都是他一人搬進來的!還飲水!也就隻配喝馬尿去!還不給我去搬!"
夥計慌忙散開。
罵走了人,高大娘終於發現門外的絮雨,眼睛一亮,麵喜,正要招呼,忽然又見了站在他不遠之外的裴蕭元,頓了一頓。
如今早就知道他是何人了,不敢造次,向他遠遠行了一禮,接著快步走到絮雨麵前,一邊瞟著裴蕭元,一邊低聲和寒暄:"小郎君今日怎有空回我這裏?莫非是有事?"
絮雨正要開口,裴蕭元已上來,將人到一旁,說了幾句話,高大娘去登時鬆了一口氣,哎呦一聲,笑聲一下便飄高了。
"怎不早說!原來是尋人!早吩咐一聲,又何須勞駕貴人親自來,我把人給你領去!"一邊說著,一邊轉頭喚了聲"果兒"。
果然是那年。
他走了過來,聽到高大娘說來人是尋自己的,困的目向絮雨。
"你是何人?尋我何事?"
他遲疑了下,發問,神顯得恭敬而謹慎。
絮雨依稀還記得些當年繈褓中那嬰孩的模樣。記得郭家行滿月禮,阿娘還帶著親自登門,給小嬰兒戴上了長命鎖。誰能想一二十載,今日再見,會是如此一番景。
下心中驀然湧出的連自己也分不清是歡喜、激抑或幾分傷的緒,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高大娘頗有眼力見,忙將請,讓到一間空屋,讓年也跟來說話。
近旁無人,年起初默默站著,見半晌不說話,終於,投來好奇的目。
絮雨定下心神,了聲果兒:"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誰嗎?"
他搖了搖頭。
"你知道嗎?"年又用漆黑的眼眸,輕聲地問。
茵娘不曾向他過當年的半點子事。
此刻絮雨也是一樣。
不知該如何對這年開口講從前的事。
"你應當認識一位玉綿的娘子。"頓了一頓,說道。
年點頭,麵上出笑容:"我知道,玉綿姑姑!對我很好!"
絮雨微笑道:"我認識你的玉綿姑姑,小時候也見過你父母。你行滿月禮的時候,我還和我阿娘一道去過你家,見過你滿月大包在繈褓中的樣子。"
年眼睛亮了,仔細地聽著,聽到最後,顯出幾分靦腆的表。
"你能告訴我,我的父母是什麽人嗎?"
他遲疑了下,用帶著幾分熱切的口吻問。
"從前我問玉綿姑姑,都說不知道,隻說我是撿來的小孩。"
"他們是很好的人,對我有很大的恩。"絮雨回答他。
"從前我不在長安。如今回來了,我想接你來,往後我就多了一位阿弟,你願意嗎?"
年眼中亮熄滅。沉默了一下,搖頭:"多謝。我不去你那裏,如今這裏就很好。"
"我要去幹活了!我先走了。"
他向著絮雨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完畢,走了出去。
在高大娘熱呼下次再來的辭別聲中,絮雨心黯然地離去。
理解那年的決定。在他年最為艱難的裏,是獨自在破廟裏長大的。
濟孤院雖有朝廷撥賑扶持,但最多也就能維持不人死。長在那種地方,絕不會有什麽好回憶。而今他不再需要別人了,卻有自稱是故人的人尋來,說接他走,他怎會貿然跟去?
更何況,的將來也是不定,萬一最後若連自己也是難保,接來他,反而是害了他。
最後絮雨如此安自己。
回到永寧宅,離傍晚還早。裴蕭元送回到紫明院,停步在院門外,忽然對說道:"陸吾司還缺些人手,我最近正考慮招募些悉長安曲巷的坊間健兒。進來後,若能立下功勞,將來便有可能轉為正職,十衛擔任羽林。我瞧那個顧十二頗合適,正好,此人從前也有從軍經曆。我這去安排下,他再募選些合適的人。"
回程自顧浸在心事當中,也沒留意他如何,隻覺他一直在旁靜默同騎而已。
沒想到忽然如此開口。
愣怔,隨即反應過來,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年板高健,從前跟著顧十二必也習過武藝。若能陸吾司做事,往後別的不知,他自己的能力和造化,至現在,是給了一個可以他改變命運的機會,比直接帶回來留在邊不知要好多。
一時間絮雨無比。
"太好了。多謝你!"
不知該如何才能充分表達此刻的激之,欣喜地著他。
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我去把此事待了,你歇著罷。"言畢轉待去,忽然仿佛又記起什麽,轉頭再道:"你手沒好,勿作畫!"這才快步離去。
絮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不見,低落緒一掃而空,輕快。
他好似長了一雙能將心思得的眼睛。
外麵回來無事,確實想作畫。
曲江行樂圖是不用了,出那樣的事,便是畫出來,寧王大約也覺晦氣。但可以畫些別的,既是練,也可打發辰。
不過,既然他特意提醒,絮雨便也遵從。
青頭正在西院指揮雇來的雜役清理著庭院和道路,隔牆時不時發出一些雜聲。
原來住得太過倉促,昨日隻將的地方收拾出來,他住的西院,連庭院裏的雜草都還沒來得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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