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的前半夜，絮雨睡得還算不錯。熄燈後有住客來回走和老鼠在榻下狂歡之類的幹擾，於而言本不算什麽。

    下半夜，當整座城徹底歸於寂靜，人人墜黑甜鄉，再一次做夢了。

    又夢見了那片宮臺，宮臺間暗，暗盡花林，花林旁溶溶池，還有，那若飄在半空的如煙如霧的絕人。

    “勿歸。”

    “勿歸。”

    “勿歸。”

    悉的歎息聲中，又有隆隆的猶如悶雷的聲音由遠及近傳耳中，驚醒了溺在夢裏的絮雨。

    是一天的晨鼓的聲，將從沉夢之中拔了出來。

    天仍漆黑如墨。雖然當今的皇帝已不複早年勤政，當上朝的日子裏，未必就會如臣下所期待的那般現，但隻要到了那一日，當晨間的第一聲鼓起，不管有多留暖衾婢，當朝那些紆朱曳紫的宰相大夫們還是要趕著點，紛紛騎馬走出各家所在的坊門，打著燈籠，從四麵方趕去待院等待。

    躺在陌生的陋室中，聽著隔壁不知什麽人發出的鼾聲，靜靜等待天亮。

    知道，夢中人的所在，就是皇宮。

    要去那個地方。

    曉漸濃，鼓聲歇了，鼠跡銷匿，隔壁鼾聲停止，水聲嘩嘩不絕，有人開門出去，咳嗽，談，抱怨東家苛刻，夾雜著高大娘在樓下不知正罵誰的聲音。這是絮雨踏長安的第一個清早。

    收拾完下來，高大娘好似已換了個罵人的對象，站在院中正訓著昨晚給送過水的夥計：“……吃飯想撐死，幹活怕累死！掃個地都要我你三遍！老娘開店是要進錢的，不是散財觀音，白養你們這些懶骨頭！一個兩個都這樣，想老娘喝西北風——”

    正罵得興起，忽然到絮雨出來，丟下夥計換笑臉來迎：“客人這麽早就出門？怎不多睡片刻？”

    夥計正被罵得魂飛魄散，見狀急忙拖著掃把去了。

    絮雨點頭回禮：“昨晚多謝指點。今早無事，打算過去瞧瞧。”

    高大娘笑道：“路有些遠。你運氣好，我這正好有輛去東市送貨的車，就在門口，搭你一程，也不多收，一碗胡餅湯的錢，到了東市你再過去，也就方便了。”

    絮雨道謝，高大娘送出來，叮囑趕車的將人送到，這才扭進去。

    絮雨搭著這輛送貨的車到了東市，照著趕車人的指點沿街繼續北上，順利找到景風門，卻見不到高大娘說的告示。向守衛打聽，得知確有其事，但因考試在即，幾日前便停止錄名。絮雨詢問是否還有補錄的法子，守衛麵不耐之：“你去大恩寺！快走，此地不可停留！”

    守衛語焉不詳，絮雨不好多問，轉而向路人打聽大恩寺，知在附近不遠的永興坊，乃當今寧王府為已故老王妃追福而捐建的一座寺廟。找去，寺轉了一圈，在配殿的一麵牆前，發現有幾位畫工模樣的人正在繪著壁畫。周圍遠遠地聚了十來人，起來不像香客，都和差不多，一寒酸，當中有滿麵苦的年長之人，也有和仿佛年紀眼神裏滿是功名就的青年。他們全都凝神觀壁畫繪製，眼一眨不眨，仿佛唯恐錯過當中的任何一個細節。

    絮雨向當中一個瞧著容易搭話的人打聽了下。

    此人三十多歲的年紀，五周正，目炯炯，著讀人常穿的襴衫，雖然顯舊，卻洗得幹幹淨淨，在這些人裏顯得鶴立群，人果然也熱心健談，所知仿佛不。

    攀談幾句，絮雨便明白了，方才的守衛倒也沒有信口雌黃。

    主繪此寺壁畫的畫師，是宮中集賢殿下的畫直方山盡。因前殿的主壁畫已完，隻剩配殿的次要位置，方山盡今天人不在這裏，由他的副手宋伯康領著幾名畫工作畫，此人也是前些時日負責畫學招考初錄的負責人之一。

    至於周圍這些人，都是已錄名完畢等待考試的，來到這裏，除觀之外，也是希冀能與宋伯康甚至方山盡能有近距離的接，若能留下一個好的印象，說不定對考試有所幫助。

    “就是此人！”

    他指著一名年約四十的畫師說道。

    那人此刻正眉頭皺，訓斥著一個年輕畫工。

    原來畫工們在集繪製一麵東方持國天王眾像，當中藍麵天王，周圍環繞十來尊侍像，畫麵碩大，鋪滿牆壁，工繁瑣。這年輕畫工負責繪製邊角的一尊持扇玉，畫到一片的紋飾時，大約是不小心畫壞，又不願抹平從頭修補，在原位置順勢改一朵蓮花用來遮掩，恰被宋伯康到，十分生氣，將人喚到一僻靜角落，疾言厲地嗬斥：“你這蠢！隻知道躲懶取巧！你當你改這一別人不出來？今日好在是我，若有心之人抓住尋個由頭，你死便死，怕還要牽累旁人！”

    他雖將人帶到角落了，但因周圍安靜，訓斥聲還是傳了過來。那年輕畫工麵惶，跪地認錯，宋伯康這才作罷，沉著臉又出來繼續作畫。

    和說話的人聽說是錯過時機，今天找來想尋機補錄，搖頭道：“此人怕是不好說話。”

    絮雨不願放棄，等到晌午，伺宋伯康和畫工暫停畫事預備吃飯休息，追上去住，先是恭敬行禮，隨後說明來意。

    宋伯康冷冷瞥一眼，掉頭就走。

    “宋副直，我自小學習葉畫，懇請給我一個機會。我願當場作畫，不敢耽誤你的正事，勞你一眼。若是不行，絕不糾纏。”

    方才那個被罵的年輕畫工就跟在一旁，聞言嘀咕：“又來一個自稱是苦習祖師畫的……”話音未落，被宋伯康狠狠盯了一眼，急忙閉口。

    宋伯康說了句過期不候，轉便去。

    絮雨在原地立了片刻，回到作壁畫的地方，向一個留下來的畫工暗贈五十錢，討來一張黃麻紙，借俯在工案上作畫。

    起初和說話的男子也沒走，作畫，他便跟來，在一旁著，半晌腳步未曾挪，被那畫工見了，道：“怎又是你？宋副直很忙，不會見你！”

    男子訕訕地離去。

    絮雨作畫完畢，署名，請畫工引宋伯康過目。畫工收過錢，答應了下來。

    將畫放在工案的顯眼位置，自己也等在附近。午後，遠遠見宋伯康回來，畫工果然將人引到留畫的工案前。宋伯康見畫，起初麵不快之，隨意瞥了眼，拂了拂手便轉過，很快卻又停步，遲疑了下，回來拿起畫，了一會兒，招手來那個早上被他罵過的年輕畫工，吩咐幾句，年輕畫工急忙朝外走去。

    絮雨此時從牆後轉出，對方見，眼睛一亮，奔上來問：“你便是留了畫的葉絮雨？”

    絮雨稱是。

    “宋副直你五日後去景風門參加畫學考試！巳時正，莫遲到了！”

    絮雨道謝。

    今天的事雖一波三折，但目的總算是達到了。轉走出大恩寺，發現早上說過話的那人還沒走，見出來，快步上來道：“小老弟，你也是學葉畫的？我你作的畫，雖不算是頂好的，但也是有幾分功力了。”

    絮雨道：“我仿習而已，謬讚了，不敢當。”

    男子點頭：“葉老神仙不是凡人，假以時日，倘若我能有他十分之一的畫功，此生便就無憾！”

    絮雨笑道：“兄臺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男子興致地道，“我姓周名鶴，這回也是來參加畫學考試的。今日來此，本想觀作畫，沒想到遇到了你，頗有相見恨晚之意。若蒙不棄，可否告知下榻之所？離考試還有幾天，不如結個伴，咱們趁這春，遊覽名勝，暢談作畫心得，豈不哉？”

    絮雨婉拒：“蒙周兄重，很是激。隻是我確實另外有事在，恐怕不能應承周兄的意。”

    那周鶴的人麵失之。

    絮雨朝他作了一揖，待去，聽他又道：“不瞞你說，先父從前也曾在宮廷供職，有幸曾與葉老神仙一同作過畫，過他的點撥，益無窮。後來遭遇變故，家道淪落，我不得已漂泊至今。我你應當是剛到長安不久的，若是以為畫技高人一籌便能出人頭地，那就錯了！即便能夠宮做到畫師，乃至學士翰林，稍有不慎，也將招來殺之禍。我時也曾隨先父一道，為先昭德皇後之陵作過墓畫，對朝廷裏的種種也略知一二。不敢說見過世麵，但宮廷外各種掌故規矩，多應當比你懂些。我是見你靈芝毓秀，畫技不俗，十分傾慕，故誠意結。我就住在崇仁坊的四通旅店裏，你若是願意，隨時可以來找我！”

    與人往不是絮雨的目的。向他再次誠懇地作揖道謝，轉而去。

    從這回往旅店的路不近，也未必能搭到順路的車，絮雨怕又遭遇昨晚的窘境，回到東市之後，繼續往西歸去。

    此東西兩市一帶，是長安最為熱鬧的地段，能在此置業的，非富即貴，穿行在坊間，目所見之熙攘繁華，非南城所能比擬。

    雖然道路縱橫如同棋盤，但在轉過幾個彎後，初來者很容易便迷失其中，何況邊曲巷遍布。為免走錯方向，絮雨停下來又問路人，問清了方向，繼續走路。忽然緩下腳步，最後立在街角，停了下來。

    在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座坊門。

    那是務本坊，它毗鄰皇城，兩不過一街之隔。此地正南坊門的門外，一側有株石榴樹，也不知在這裏已經生長多年了，仿佛從來不曾修剪過，樹冠肆意擴張，幾乎將坊門上的標誌遮了大半。正是石榴花開的時節，一朵朵一簇簇，在枝頭上挨挨，爭相綻放，遠遠去，滿樹朱丹，若一團在空中燒著的烈火。

    如此的景象，原本是很難見到的。因安防的緣故，各坊門的附近是不允許生長太過高大的樹木的。也不知為何，這裏卻是例外。

    一陣風過，幾朵開敗的榴花撲簌簌地從枝頭落下，掉在坊門外的地上。附近守著個宦打扮的小閹人，手裏拿著笤帚和小布袋，見狀立刻上去，將榴花連同幾片落葉掃袋中。不但如此，從坊門進出的路人似乎也不敢靠近，必繞過花樹才繼續行路。

    隔著街，絮雨怔怔地著。在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一幅畫麵。

    一個穿著戴著佩蘭香囊的小孩高高地騎在一個三十多歲的灰閹人肩上，使勁張著雙臂，想去摘頭頂樹上那一朵最大的榴花。

    “再高點！再高點！”

    “不能摘，不能摘呀！”閹人苦著臉哀求，“這可是大王特意奏請聖人為小郡主補足五行之缺移栽過來的。摘了花，大王恐怕要怪罪奴！”

    “我不管！我就要！你再高點——”

    生來便盡寵，養出了任的一麵。

    “小郡主，你當心！奴來給你摘吧！”閹人隻能退讓。

    “不行！我就要自己摘！別人摘的我不要！你再高點就好了！”

    那閹人隻好拚命踮腳，好將小孩送得再高一點。

    “我摘到啦！好不好？”將揪下來的榴花在自己的領襟上。

    “好，好，小郡主怎麽樣都好！”閹人笑著歎氣。

    歡喜地笑，無憂無慮的咯咯的清脆笑聲，若鶯鳥一般，穿過石榴花葉的點點空隙，飛向頭頂的天。

    便如到召喚，當絮雨意識到改了方向的時候，人已穿街，正走向那株開得如火的老石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