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詩多寫男事,以輕艷浮靡見長,常流傳于青樓紅院中聊以助興。
聞言,縱使裴初如此沉得住氣的子,亦眉心一蹙。
“殿下,您醉了,不妨就此離席休息吧。”裴初嘗試勸。
“你竟不聽本宮的話嗎?”謝及音輕聲調笑他,“莫非還當自己是清高難折的裴七郎……更低賤的事都做過,幾句詩,莫非能折了你的骨頭?”
似溫香玉臥在懷,輕言輕語卻如刀子般鋒利。
所有人都靜靜注視著裴初,注視著這位曾孤高難如玉樹芝蘭、不落纖塵如云間之鶴的世家公子,如何被當眾辱輕賤,拽下云端,踩泥中。
什麼更低賤的事都做過?
眾人心中各有旖旎揣測。有人聽說過風言風語,說裴七郎作了嘉寧公主的待詔,早晨為挽發梳頭,描眉修鬢;夜里為鋪床暖被,掌燈打扇。
大魏雖民風開放,文人不羈,可是伺候子房中事,在他們看來是比販夫走卒更下賤的行當。
何況是曾居清流文人之首的裴初。
裴初在眾人刀劍斧鉞般的目里著謝及音,再次向確認,“殿下真的要讓我以您為題,當眾作宮詩嗎?”
謝及音移開了目,垂下支在額前的手,攏進無人可見的袖子里。似是不耐煩了,蹙眉冷聲道:“你作是不作?”
裴初默然一瞬,緩聲道:“您別氣,我作就是。”
同樣的筆墨紙硯鋪陳在裴初面前,半炷香已點上,他慢條斯理地研墨、洗筆,直待香將燃盡、墜時,才緩緩落筆。
宣紙洇開一點,旋即連一片,秀麗繁致的宮花小楷,本自呈綺麗旖旎。
裴初收了筆,侍上前將宣紙呈至謝及音面前,隨意一展,按著額頭曼聲讀道:
“云雨風來,襄王筑楚臺。燈落綺窗閉,墜海棠開。搖搖玉人璧,綿綿影徘徊。重期與君夜,俟月照路白。”
縱然是宮詩,他也作得清麗含蓄,句句都是暗喻,未有一字狎昵。比起輒“腰掌間韌”、“玉解羅裳”等艷至極的句子,迂回婉轉了許多。
謝及音讀完,似是十分滿意,倏然一笑道:“七郎果然致極高,作山水詩難免浪費,早該轉作宮詩了。王六郎——你覺得此詩如何?”
王六郎覺得,曾認為謝及音恩遇有加、裴七郎心甘愿,是他最大的誤解。
縱然王裴兩家各為其主,目睹曾為天下士人之清的裴初被如此折辱后,王六郎心中也不由得同起他來。
他不愿做雪上加霜之事,看了一眼裴初的背影,緩緩道:“裴七郎意境極高,子昂自愧不如。”
“那就是了,本宮也覺得七郎的詩更好。”
謝及音撐坐起,整了整襟,對裴初道:“七郎,庭中聽賞吧?”
裴初像被提線逗弄的傀儡,行至中庭,跪地聽賞。
“憑七郎之才貌,本不該囿于本宮膝下做個奴才,可惜啊……可惜就可惜在你生錯了人家,世有百家姓,你卻偏偏姓裴。”
裴初眉心微蹙,心里有種不好的預。
果然,只聽謝及音揚聲說道:“今日本宮為你賜姓,從此你改‘裴’為‘謝’,棄暗從新,了苦海吧。”
裴初驀然抬眼,不可置信地向,霎那間目沉如淵。
賜國姓是恩寵,可大魏的國姓本不是“謝”,而是“蕭”。
謝黼篡位自立,許多舊貴并未將謝氏視為堂堂正正的皇室,又因大魏極重門第出,賜姓“謝”對士族而言,并非恩賞,反倒了一種侮辱。
何況河東裴氏滿門被誅,與謝氏有不共戴天之仇。
眾人沉默地著跪立在庭中的裴初,他的背影俊秀直,然而只有坐在上首的謝及音能看到他的表。
謝及音笑地睨著他,語含警告,“七郎不接賞嗎?”
裴初聲音極輕,一字一句道:“請殿下收回剛才的話。”
“本宮若是不收回,”謝及音指著紅漆廊柱,十分冷漠地說道,“難道你還有骨氣一頭撞死?”
裴初攥在兩側的手繃得骨節泛白,他蹙眉著謝及音,仿佛在極力忍耐著自己的憤怒和失。
謝及音半闔著眼,神十分倨傲,可心里并不好。
只聽裴初說道:“若殿下想要我死,我不會貪生。”
“莫當自己是個值錢玩意兒,拿尋死來威脅本宮,”謝及音聞言抬眼,定定地著他道,“那天晚上本宮叮囑你的話,你全忘了嗎?”
裴初當然沒忘,說要他為了活下去,再苦再難都要活下去。
可是活下去,就是為了任折辱和磨嗎?
盛妝絕麗的謝及音正高高俯視著他,高鬟云髻,面白如玉,陌生得讓他到疑。
王六郎卻已看不下去,向謝及音求道:“父母有生養大恩,留家姓是人之常,還請殿下換個賞賜。”
謝及音看向他,“本宮置奴才,關王六郎什麼事?”
王六郎道:“君子當有不忍人之心,這不是為了裴七郎,是為了我自己所求。”
此話一出,有幾個曾與裴家好的客人也出言附和,謝及音耐著子聽完,對王六郎道:“既然是六郎所求,本宮就給你這個面子,饒他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先著人拉下去賞三十鞭,然后再問他本宮這賞,他接還是不接……屆時宴席已散,我府中的事,王六郎總不該過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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