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農曆冬月,上京就下了一場大雪。
工作室雖小,卻仍照著慣例準備著辦尾牙,工程因為大雪再次暫停,不過倒是要多謝池以藍,周揚再沒在工期上為難過他們。
元旦將至,整個上京都是喜氣洋洋的。
商場的櫥窗裏換上紅彤彤的係,姿態各異的模特清一係著紅圍巾,黃昏時分自這片CBD的步行街走過去,仿佛都在辦喜事。
顧平蕪在樓下吸煙區邊上踩雪玩,等著程方原完一支煙。才下的新雪,被一腳踩出一個鞋底印子來。
程方原在那和幾個團隊裏的男人吞雲吐霧,乜斜著眼看,覺得這會兒倒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過了會兒施工隊裏的人都完上去了,程方原也不怕凍手,在那夾著煙頭等,就想看看顧平蕪到底什麽時候能從踩雪的樂趣裏回過神來。
結果等了半天,小丫頭依然自娛自樂。
程方原歎了口氣。
“好玩兒麽?”
“啊?”顧平蕪回頭,瞧見他似笑非笑,從容地跺了跺腳上的餘雪,理直氣壯點頭,“好玩兒,你也玩會兒?”
程方原敬謝不敏:“我一把年紀,還是算了吧。”
顧平蕪笑笑,因為沒帶手套,手都有些凍僵了,睫上也沾著微微的霜,眨了眨眼說:“上去吧?還得商量尾牙怎麽辦呢。”
“今年你得回去吧?”程方原丟完煙頭,和並肩往大樓裏走。
“嗯。”
“我聽說……隻是聽說哈。”程方原清了清嗓子,“池總好像現在還沒走。本來周揚和我講,他老板就在這兒留半個月,這都快年關了……”
“和我說這個幹嘛?”顧平蕪把手揣在兜裏,偏頭看他。
“……”程方原竟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挑破,斟酌道,“我是覺得,他圖……”
“他圖什麽?”顧平蕪接話道,“別想了,他有他的想法,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程方原一臉吃癟。
顧平蕪又輕飄飄瞥他一眼,微微笑道:“難道還要我說他是為我留下來的?想多了程老師,我沒有那麽大麵子。”
年底的項目基本都在前置階段,唯一一個工因為連天大雪暫停,最近大家都閑得很。於是開完尾牙會議,顧平蕪就提早下班了。
池以藍不出所料打來電話,問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不了,今天約了人。”
“約了誰?”
“朋友。”
這樣答,他就沒有辦法再接著問“哪個朋友”,否則像極了審訊嫌疑犯。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想說什麽,已經先開口。
“沒事我就掛了?”
半晌,那頭“嗯”一聲,說:“雪天小心開車。”
“唔”一聲敷衍地應了,就把電話掛斷。
雪天限行,其實本沒開車出來,但卻懶得和他開口解釋。
顧平蕪慢條斯理走在一條凍得很結實的人行道上,腳下咯吱咯吱作響。
那天池以藍放低了姿態,隻求能見著。當下掩飾著震驚,心裏卻很冷靜地在衡量利弊:如果這樣就能讓工作上的阻礙消失,何樂而不為?
這個易說不上公平,也說不上麵,但坦然接了,不覺得高興,也不覺得難過。像所有可憐的打工人向生活妥協一樣,也理所當然作出了自己的妥協。
那之後一切照常,他偶爾約吃飯,有空就去,沒空就拒絕。
他到公司來,就像接待所有人一樣地接待他,麵又妥帖,絕不教他有一難堪。
唯獨不許他拜訪家裏。那個不足七十平的一居室是在上京最後的避難所。不要他連那裏也侵占。
不主,不拒絕,不負責。對池以藍,遵循這個有名的渣男原則,並且打算進行到底。
不覺得池以藍會為了所謂“”堅持很久,更不信他也會等待一個人。
不曾相信過男人的忠貞。
更何況在明知對方的“”其實並沒有想象中深重的時候。
顧平蕪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忽然有些出神。想起分手第二年,在網上看到了他的新友。
那時仍在紐約,習慣地去搜索他板品牌的名字,卻意外地在娛樂八卦裏看到池以藍三個字。
點開新聞,狗仔抓拍的照片裏,他和一個長發白的纖細背影相攜而行,周遭霓虹旖旎,車水馬龍,他牽那個孩的姿勢,與曾經牽著並無不同。
回想起當下的心,驚奇地發現那時候並沒有流淚,隻是無端絕。
小時候看梁羽生的《雲海玉弓緣》,金世在厲勝男死後才明白自己早已深種,認作妻。他在墳前懺悔,說此生隻有厲勝男這一個妻子。
看到“形影相吊”四字時至極,小小年紀未知,卻已然歎,世上原來還有這樣淒絕的。
後來又看了梁羽生的《俠骨丹心》這一部書,驚覺男主角金逐流竟是金世的兒子。
什麽?
他怎麽可以生兒子呢?
顧平蕪失地想,那個曾經在厲勝男死後依然認為妻,誓不再娶的男人,最終還是在二十年後為別人的丈夫。
和盧湘聊起小說,抱怨梁生寫男人好壞,盧湘笑而不語,說小孩子家家懂得什麽。
不平:“為什麽楊過可以等小龍十六年,郭襄可以從神雕俠尋一個人尋到倚天屠龍,依然天涯思君不可忘?就是梁生把男人寫得很壞!”
盧湘一麵給梳頭發,一麵聲回答:“等你長大了就知道,金庸筆下的男人多是話,梁生筆下的男人才是現實。”
離開池以藍的第二年,終於在他和別人的親合影裏明白了現實。從那以後,每再搜到他一個新友,的心就更平靜一分。
思君如孤燈,一日一心死。
回國那天,盧湘終於把那支當年謊稱“弄丟了”的舊手機還給。
看到麻麻的他的來電或短信,從起初的焦急,到後來的試探,再到最後終於停止在某一個平凡的日期。那一刻,忽然明白過來,當年盧湘為什麽要用這樣的謊言來阻斷他們的聯係。
因為媽媽是對的。知道兒的從一開始就是重逾千斤,而對方回饋的恐怕到最後也不過是輕若鴻。
而當握著這支發舊的、型號早已停產的手機,卻發現,自己毫沒有想撥給池以藍的想法。
一丁點兒也沒有。
*
酒吧裏,顧平蕪手裏一杯無酒莫吉托,和側的林冠亨慢悠悠了個杯。
“我好像放下他了。”
林冠亨愣了一下,放下酒杯,手肘撐在吧臺,略帶疑地偏頭凝視的側臉。
燈錯落,的容在渲染之下略帶迷離,可回過來,視線卻又無比清醒。
“似乎比我想象中更早……就已經放下了。”
Pasta遲遲上桌,林冠亨習慣地接過來,幫擺好餐。吧臺那麽狹窄,他放下盤子的作也因此變得有些局促和小心。
被顧平蕪瞬也不瞬地盯著,林冠亨隻要不是個瞎子,就能到對方直勾勾的視線,不自在地收回手,帶著些討饒微笑道:“小姐,放我一馬好不好,別再這麽看下去。”
毫不知對方男心這麽多年依然為砰砰跳,隻是回過神來似的眨眨眼,就沒心沒肺轉過臉去吃麵。
林冠亨無言歎了口氣,抬手撐住額頭。
“想吃蟹拌麵。”半天,裏嘟嘟囔囔說了這麽句話。
“那樣的話要回去海市吃,最正宗。”
林冠亨是個健狂魔,晚上幾乎很吃東西,象征地點了個沙拉,看吃得香,不由麵微笑,忽然又想到什麽似的,問:“元旦你回家嗎?”
“元旦那幾天要辦尾牙。”專注吃麵,頭也不抬道,“但我生日前後回去。”
“那不就是後天?”林冠亨拿出手機查了一下日曆,“今年你的曆生日是12月5號。”
顧平蕪“哦”一聲,像是現在才知道今年的生日是幾號,想了想,又問:“你今年不回澳城嗎?”
“除夕要回去守歲的。”林冠亨道,“家裏規矩好多。你什麽時候走?我可以跟你一起回海市待一陣子嗎?很久沒有回S大看看。”
顧平蕪著叉子的手微微頓住。開口說“好”之前,有短暫地顧忌到池以藍的想法,但很快又拋之腦後。
“嗯。回去前繞道去一趟杭市吧。”瞇著眼睛道,“想吃奎元館的蝦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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