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麽更激烈、更惱人的話……
趙飛湮想得神,眸渙散,沒有注意到,他的左手微微了下。
倘若他就這麽死了,會傷心嗎?
數年前,聽到他萬箭穿心的那一刻,震驚無比,後來知道六哥與阿磐合謀害死了他,心中百般滋味,悵然不已。
如今,要親眼目睹他死去嗎?
陡然,覺得他瘦骨嶙峋的左手了一下,驚得不敢彈,也不敢看他。
過了片刻,他的手再了一下,緩緩地、緩緩地回握著的手。
轉眸看向他,雙眸慢慢地睜大,滿是驚喜之。
那雙一直閉著的黑眼,終於輕輕睜開。
笑了。
笑著,笑著,淚霧盈眸。
他看著,仿佛並不認識,靜靜地,帶著研判的意味。
過了好久好久,他的手倏然收,握著的手,死死地不鬆開。
趙飛湮扶他坐起來,雙眸含笑。
完宗旺仍然著,雙目平靜無瀾,仿佛在看一個陌生的人。
“何不適?我去請大夫來給你瞧瞧。”開手。
他搖頭,陡然臂,將攬在前,擁著。
病了這麽久,居然還有這等力氣,箍著心一。
江山易改,本難移。
他的強勢,不會因為時與傷病而有所減弱。
“湮兒……”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他以往的嗓音,“我終於在間找到你了。”
“我沒死,你也沒死。”
“湮兒……”他呢喃著,好像並無聽見的話。
任他抱著,沉浸在他蘇醒的喜悅中。
完宗旺著的臉,眼中水泛。
在夢中,無數次著的臉,都沒有此時此刻的真實。
數年之前,他無數次的臉,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狂喜與心痛。
曆盡滄桑的心,曆經生死的心,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
真好,他終於在間找到了,誰也不會搶走,他會和做一對鬼夫妻。
這張臉,還是那張的臉;這雙眸,還是那雙碧盈盈的眸;這,還是那的。
沒錯,眼前的子,就是日思夜想的湮兒。
可是,的話,像一桶冰水,凍醒了他。
“我們都沒有死。”
他眉,像是明白了的話,又像是不明白。
趙飛湮拿下他的手,認真道:“若你恨我,便不要死。”
他終於聽明白,他沒有死,也沒有死。
他們都沒有死。
而,又回到他邊。
大夫診斷過,開了藥方,他服了湯藥,神采奕奕地看著。
始終不鬆開的手。
即使累了乏了,他也不鬆開。
明白他的心思,他擔心自己一旦睡過去,就會消失不見。
安道:“先歇一個時辰,醒來後我喂你吃粥,可好?”
完宗旺果決地搖頭,臂攬住的腰,像個霸道任的孩子。
然而,他終究抵不過藥力,安然沉睡。
半個多時辰後,在灶間盛粥,忽然聽見一聲聲嘶啞、痛楚的嚎。
原來,他醒了。
匆匆趕去,但見他掙紮著下床,力道剛猛,狀如猛獅,而海勒和另一位部將極力製服他,將他按回床上。
看見出現在屋中,完宗旺停止反抗,乖乖地坐好。
部將們悄然退出去,將清粥擱在案幾上,幽靜地看著他,不語。
他惶恐道:“我以為你走了……”
“了吧,我喂你吃粥。”
“嗯。”他微微一笑,目不轉睛地看。
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勺一勺地吃。
不停,他也就不停地吃。
完宗旺的眸不曾離開過的眸、的臉,眉宇間的笑意未曾減弱半分。
他不知不覺地吃了兩碗清粥。
讓他睡一會兒,他不肯,握著的手不放。
趙飛湮不住他炙熱的眸,想開手,不想被他抱住,頭被他的大掌按在他的肩頭。
“我昏迷了很久很久,後來好像聽見你的聲音,那聲音冷冽如刀,我很害怕,就醒來了。”
“你聽見了?”
“聽見了,但聽不清楚,再說一遍給我聽,嗯?”完宗旺嗓音低啞。
“我可以再說一遍,不過你聽了也許會再次吐昏迷。”掙著直,他的左臂便隻能勾在的腰間。
“也罷,就不讓你做罪人了。”他一笑,“你又詐死?你六哥知道你沒死嗎?”
“六哥以為我死了,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除了葉將軍。”趙飛湮歎了一聲。
那瓶藥,是李容疏留給的,是他特製的毒藥。
離開金國前,趙飛湮去了一趟太醫院,來到李容疏曾經住過的廂房。
太醫院的小醫侍給兩樣東西,一樣是端木先生研製的假死毒藥藥方,一樣是白小瓷瓶,瓶中有三顆李容疏釀製的毒藥。
趙飛湮不曉得小瓷瓶裏的藥丸是假死毒藥,因為那個小醫侍隻說那藥丸是毒藥。
也許,是李容疏匆促之間沒有代清楚吧。
他往往能夠猜中未來會發生的事,先見之明令人驚歎。
而葉梓翔,不知為何竟然瞧出端倪,斷定服的是李容疏釀製的藥丸,斷定那不會是真的毒藥,與雪兒霜兒合謀救。出殯前夕,們徹夜守靈,過了醜時,打開棺蓋,救出來。
趙飛湮換上宮的衫,躲在們的寢殿,次日早上,喬裝們的侍,隨們出宮送殯。
下葬典儀異常盛大,宮很多,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宮的悄然離去。
想不到,這一生,會有兩次借“死”逃生,而兩次都是葉梓翔救了。
因為的死,六哥悲傷過度,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妥之,這才逃出來。
聽聞,六哥悲痛絕,罷朝一月。
而完磐,“死”後,六哥守諾放了他,由葉梓翔帶來的百騎連夜護送他出城。
之後一年,雲遊江南。
從紹興到明州,從明州到建康,從建康到平江,徜徉於青山綠水中,荊釵布,優哉遊哉,無憂無慮。
紹興的湖山看膩了,就到明州看看波濤洶湧的大海和自由飛翔的海鷗,枕著海浪聲仰群星璀璨;建康的秦淮河,漫步河岸,王謝風流的六朝氣息撲麵而來,夜間聽著縹緲綺麗的輕歌竹,會著文人墨客的雅趣;平江府是個適宜居住的致小城,小橋流水,吳儂語,每日看那姿嫋娜的江南,仿佛自己的眼睛也變了。
一雙碧眸與常人太過迥異,不想惹人關注,出門時便戴著一頂垂有一層黑紗的紗帽,遮住容。每個地方,都會住上兩三月,而雪兒和霜兒給的一包銀兩夠花兩三年,待銀子花了,再想想如何掙銀子。
這樣的日子,愜意,悠閑,風平浪靜,風和日麗。
隻是,每日臨睡前,總會想六哥是否已從悲傷中恢複過來,想豫兒和縵兒長了多高,想完磐是否真的以為死了,想葉梓翔過得好不好……
就像江南水鄉的清流,緩緩流淌,無聲無息,不快也不慢。
擇要道來,眸平靜如秋日長空。
完宗旺靜靜地聽著,看著華清皎的容。
過了這麽多年,仍然得令人窒息。
然而,到底變了。
那雙碧眸幽靜如深潭,波瀾不興,不是冷寂,也不是死氣沉沉,而是曆盡千山萬水之後的淡定與平靜,散發著一種寧靜悠遠的芒。
不再仇恨,不再固執,不再倔強,不再衝,不再糾結。
仿佛再無恨。
隻有寧靜。
這般變化,是喜,還是憂?
他驚訝於的變化,不知如何應對的這種變化。
“湮兒……”完宗旺緩緩問道,“你是否恨我骨?”
“那年,聽聞你萬箭穿心,我便不再恨你。”趙飛湮莞爾。
以一死,換得消弭了仇恨,值得嗎?
他覺得,值得。
因為,他沒有死。
隻是,的寧靜,讓他更覺得無措。
選擇孑然一雲遊江南,便是看了所有事,看淡了宋金征戰與紛爭,不再理會兒私,不再過問任何事,心如止水。
可是,他仍然想問:“你不想和阿磐雙宿雙棲嗎?你放得下他嗎?還有,你和他的孩子……”
淡淡一笑,“我對不起很多人,父皇,六哥,你,阿磐,小師父,葉將軍……我配不上任何人,隻願活著的人,能夠好好活下去。”
“你還他麽?”
“,或者不,又如何?他以為我死了,我便真的死了。”
看著淡然的碧眸,完宗旺恍然明白,的心,真的獲得了寧靜。
而他呢?
他應該如何對待?
三月來,他的傷勢痊愈得很快,許是心的照料所致,許是心愉快所致。
麵紅潤了些,子壯了一些,疾也好了一半,在海勒的攙扶下,可以走不的路了。
完宗旺時常凝。
清晨金燦的芒下,的側如玉雕,散發著沉靜的暖。
純白素影站立於碧連綿的竹林中,竹影纖細,的影窈窕而孤單,單薄如紙。
潔白的袂被風揚起,盎然綠意中,那方潔白仿佛一片虛無縹緲的雲,隨時會散開。
晚霞如錦,烈烈燃燒於西天,飄然飛的影被霞染了一層金紅,靜靜的好。
每當閑下來,他便能見這樣的人兒,寧靜如水,無波無瀾。
他心中明白,盡心盡力地照料他,是因為覺得對他有愧,是因為覺得害了他。
他不要的愧疚與憐憫,他要的。
這些日子,在邊,看著清的容、纖細的影,的關懷與溫,他覺得很充實、很平靜。這是一種世間最難得的幸福,經曆了多年煎熬折磨、多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後,才得到這種最簡單的幸福。
他想起了很多事,從他與第一次見麵開始,直至那哀傷的最後一眼,紛紛擾擾,重重疊疊。
從最初的傷害,到萬般寵,再到被囚折磨,一件件,一幕幕,重新演繹。
他以局外人的份與立場來評判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
他強占了一個最初的貞潔,毀滅了一個帝姬的好家國,撕毀了一個子最純的。
他真的錯了,他傷害了。
而他為什麽那麽?那麽執著於?
,從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的心有所屬,的委曲求全,的曲意承歡,激起他的征服。
就在這樣的征服裏,他慢慢地上一個永遠也看不到他的好、他的的子。
的天真,的衝固執,的倔強自私,的狡黠機智,的無無義。
就是了,究竟什麽,何必深究?
也許,這便是自作自。
對於他的,無法,更遑論移於他。
滅家國的仇敵,占貞潔的禽,毀的壞蛋,試想,誰會?誰會喜歡?
即便他做得再好!
即便他的天地!
即便他的付出絕無僅有!
那些年,的心中,隻有無窮無盡的恨。
因為恨,看不到他的好、他的、他的付出。
這便是一葉障目。
能怪嗎?
他豁然開朗。
不怪。
隻怪蒼天弄人。
隻怪他們相識太晚。
隻怪他們相識的時機不對,份不對,立場不對。
而今,不恨他了,他應該高興。
他還是的,他應該從頭開始,贏得的心,留在邊嗎?
他不知道。
說:我配不上任何人。
言外之意,覺得自己害了所有人,不會再和任何人談及兒私,包括他。
那麽,終究會離開他,待他傷好以後。
他應該放走嗎?
病痛這麽多年才換得相見,怎能輕易離別?
留下,他們再次結合,世於竹林,隻有清風明月,隻有晚霞星,隻有茶淡飯,也許還有他們的孩子……這是他的夢想,可是,能實現嗎?
不願意的吧。
他唯有強迫。
他再次以自己的強勢強迫留下來,不會開心快樂,不是真心實意,勢必琢磨著逃跑。
他願意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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