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牧川的婚宴上,張知存喝得酩酊大醉。
外人都以為駙馬是個麵人,而隻有徐叩月知道,他每日都喝這樣,隻是今夜景生,喝得格外淋漓盡致。
回去的馬車上,徐叩月不得不照看著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的手忽然被他握住,力氣是綿的,隻是虛虛扣著的掌心。他右手在被俘的時候被打傷過,沒有好好養,從此落下病,便使不上什麽勁了。
“杳杳。”
徐叩月渾起了細小的戰栗,忘了有多久,他沒有這樣親昵地喊過的小名。
他們已經和離了。
雖然在外人眼裏,他們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家裏卻已築起高牆,分院別住。
馬車裏彌漫著濃厚的酒氣,讓不由恍惚……思緒飄到了很久以前。
國破家亡之前,他們是天造地設、男才貌的一對伉儷,直到被俘虜之後,被完駿帶走,完駿要做他的妾室,以死明誌,完駿便把張知存也帶過來,在麵前折磨他,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隻能低頭順從。
完駿要張知存跪在外麵守夜,他要他聽著。
張知存差點瘋了,生生折斷一條桌,衝進去要跟完駿拚命,不出意外,被打得半死。
隻能哭,那些不值錢的眼淚嘩嘩往膛裏灌。
那是一段地獄般的回憶。
他們看著彼此狠狠墜落,如同草芥被踐踏。
在一日日絕的折磨中,張知存終於找到了能跟徐叩月說話的機會。
他說:“杳杳,我們一起死吧。”
哭著點頭。
可真的要赴死,那何其艱難,他們的前半生都是錦繡富貴,高高在上,誰也沒見過死亡,他們都懦弱,都卑怯。
然後沈大人的信便悄無聲息地送到了他們的手裏,沈執忠希徐叩月能把傳位詔書帶回瀝都府,而張知存能獲得岐人的信任,傳回一些有用的報。
這封信好像給了他們一個活下去的信念,或者是,以大義之名,給了他們一個懦弱的借口。
在完駿眼裏,張知存是被打怕了,他了完駿邊最乖巧的一條狗,什麽屈辱都默默咽下,哪怕奪妻之仇都能忍。完駿讓他去做最卑賤的馬奴,他也逆來順。
徐叩月一度以為,這樣的日子不會有盡頭,會在完任務後的某一刻解地死去,而曙是一點點出現的,那一個個的戰士撐起了王朝的脊梁骨,勝利來得比想象得還要快,也得救了。
不久後,張知存便從北邊逃回來了。
戲合該到這裏就落幕了,他們是所有人眼裏的患難夫妻,於風雨飄搖之際完了各自的大義,守得雲開見月明。
但他們都把久別重逢想得太簡單了,他們是對方榮耀的見證者也是痛苦的親曆者。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和完駿之間不倫不類的關係,是目睹他從一個天之驕子變卑躬屈膝的奴。
落差打碎了他們初見彼此時的環,他是汴京城裏風頭無兩、聖眷正濃的新科狀元,而是皇室最明亮的那顆珍珠,他們哪見過醜陋和暗,轟轟烈烈地著對方上最鮮的那個部分,一帆風順地婚,收獲萬千祝福,隻是如今,他們的臉上再也難尋昔日彩。
他們都不了,無法歲月靜好般地與過去和解、自洽,當支撐他們的偉大信念已然到達終點,他們的生活隻剩下一地。
他回來後,他們度過了很尷尬的一段時日,莫名變得拘謹、不。他們不知道在分開的這段時間裏對方都經曆了什麽,他們也都不想講述,不想詢問。因為每次回憶,都要及那些屈辱的傷口。
於是他們都變得小心翼翼,言辭間隻字不提過去的事,卻分明能在對方臉上見到那種刻意的逃避。
有些更瑣碎更實際的問題浮到了水麵上——他們是不是還要同枕而眠?他們該如何像從前一樣親?他們之間還有嗎?
張知存借口自己需要養傷,獨自住在書房,徐叩月也鬆了一口氣,就當他是真的要養傷,不去細想,不去深究,就這樣默契地保持著距離。
再後來,張知存去了一趟瀝都府,帶回謝卻山要被車裂的消息。徐叩月憤怒極了,那是張知存回來後他們第一次發生激烈的爭執。
那種憤怒讓口不擇言,罵張知存假君子真小人,說你怎麽不替謝卻山去死,這麽惡毒的計謀你怎麽說得出口……張知存也不回,就這麽著。可罵完之後,一種巨大的無力浮上了徐叩月的心頭,什麽也改變不了,王朝護不住它最忠誠的子民,而為庇佑在戰士羽翼之下的幸存者,甚至更沒有立場罵張知存。
知道在不曾親眼見過的那段日子裏,張知存又何嚐不是生不如死,如果在同樣的境遇下,他一定也會慷慨赴死。或許是想到這一點心生愧疚,又或許是想到可能隻差一線,他們也會兩隔的後怕,抱著張知存嚎啕大哭。
從那之後,張知存開始酗酒,若不喝醉,他整夜整夜地無法眠。他以養傷為由,拒絕了出仕,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
得知謝卻山依然活著,他的狀態總算有所好轉,但酒已經喝上癮了,戒不掉了。他試過,努力讓自己從這種頹喪中走出來,去書院給太學生們講經。他戴上儒師的麵,可回到家後,他依然是個酒鬼。他已經在這種似夢似幻的狀態裏找到了甜頭,隻有這樣的時刻他可以遵從自己的心,選擇不那麽清醒。
他能看到徐叩月眼裏的失和麻木。
他等待著,終於等到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對他說:“我們和離吧。”
他過了很久才回答道:“隻是,能不能不要讓人知道?我不能再沒有駙馬的份。”
有那麽一刻,徐叩月心裏溢滿了酸楚。
很希自己能因此厭惡他,可又太清楚張知存的為人——駙馬對他來說,有什麽重要的?和離後,他甚至還能再娶妻生子,但他放棄了新人生的可能,因為公主和離的事一旦公開,就會有人竊竊私語地提起完駿,那些或許沒有惡意的猜測會為一把利刃刺在上。在提出和離之前,就想過了這種後果,可覺得他們的已經到了末路,非得有個決斷,才能讓他們擺這種無解的痛苦。
唯獨沒想到,他仍想著保護免流言蜚語的困擾。
流著淚道:“但我死不與你同。”
“好。”他說。
張知存知道,哪怕從未承認過,是有一點點恨的。
誰不曾幻想過衝破一切阻力、矢誌不渝的呢?
可他沒能給出那樣熱烈的。他不了明月的隕落,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介意,介意得快要發瘋,又毫無立場。
張知存想,他們大概就要一輩子這樣糾纏在一起,做不了夫妻,也會做家人。他那麽懦弱那麽不堪,但他依然想做退到最後,依然在的後盾,這應該是他唯一能為做的事了。
他們已經分居很久了,除了人前裝裝樣子,同進同出,往常本連麵都見不到。
若非宋牧川大婚,他們都不會共乘一車回家。
也許是今夜的酒太過香醇,也許是難得的喜事讓人忘卻煩惱,他抓著的手,不知覺地喊著的小名。
“杳杳……”
“你醉了。”著他的臉,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端詳他了。不敢看他,每一次看到他,都是在撕裂已經試圖愈合的痂。
想,他應該也是如此。
他們都不是故意的,可求生讓他們完全沒辦法靠近彼此。
但這一刻凝視他,也許是借著幾分酒意,忽然想不起來很多事了,隻注意到他鬢角多了幾白發。
他們從年夫妻走到如今,已經不再年輕了。
“杳杳。”他又低低地喚了一句,眼中好似含著淚,角卻笑了起來。
他笑得毫無雜念,有一瞬間,仿佛仍是那個神采飛揚的駙馬爺。
“我沒醉……我們婚那天,我喝得比今晚還要多。”
有什麽在這個悄無聲息的春夜裏,死灰複燃地滋長。
他們經曆了一場猝不及防的失控,一場久違的靠近。是抑已久的放肆,是無路可逃的茫然,那種悉的覺如溫的水一般將快要溺死之人重新托上水麵。
可他們依然在海裏沉浮,他們並沒有得救。
一夜之後,又心照不宣地恢複了原狀。
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們不夠勇敢、不夠相,但他們之間依然有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它深厚但鋒利,無聲又悲涼。
就這樣,竟也到了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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