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卻山也是一夜沒睡。

後山的眼線借著夜來了一次，說從謝穗安和陵安王的對話裏聽到，秉燭司來了一個新的首領。

想必那人就是宋牧川了，他果然還是站到了與他拔劍相向的那一麵。

他之所以忽然放謝穗安去後山，就是想證實一下自己對宋牧川的猜測，沒想到陵安王口無遮攔，把龐遇的事帶了出來。

越恨他，岐人就對他越放心，謝家上下和睦可不是岐人想看到的景。

他想，自己剛才的質問，應該有讓謝小六警醒。要知道，若是今天第一個撞上的不是他，而是外頭安進來的眼線，那麽陵安王的藏之很可能就暴了。

也不知道謝小六這個喜怒皆形於的子，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

幸好南機靈。心裏突然鑽出這麽一個念頭。

一開始，隻是他偶爾用來破局的棋子，不過時間一久，他們之間也有了某種默契。是顆很好的棋子，好到……他甚至都產生了一依賴。

腦中思緒萬千，也不知道就這麽坐了多久，聽到窗外一陣鳥啼聲，才意識到天亮了。

推開窗，散散屋裏渾濁了一夜的空氣，卻發現窗外站了個人

那人大概踟躇了一會，發上都掛著一霜了，正想走呢，聽到窗戶的靜，抬起眼來。

夜還在的眸子裏尚未散去，的眼睛幹淨得像是裝了一滴清澈的水，那滴水微不足道地滾落，正好滴在他心上，泛起一圈淺淺的漣漪。

他莫名有點歡喜。

但臉上還是淡淡的，就這麽看著，等著開口。

猶豫了一下，問道：“你不會傷害宋牧川的，對嗎？”

謝卻山眼裏的墨翻湧著，但看不穿他的緒。屋裏的暖意隔著窗散了出來，迷了人的知覺。

他驀得笑了一下。他笑起來是很好看的，像是冰川消融，枯木逢春，年的彩偶然在這張素來老謀深算的臉上綻放。

但他說出來的話卻是極其冰冷的：“我給過他機會，但他不聽話。”

南一愣，忘了眨眼睛。

他是實實在在地有了幾分怒意。可這怒意來得莫名其妙。

宋牧川，龐遇，謝小六，三叔，甚至還有二姐……這些人與他息息相關的人，都糾纏在其中，他有太多不該讓看到的時刻。他默許了這種時刻的存在，默許了安靜地旁觀著，可他不許來憐憫，不許來置喙。

他走什麽樣的路，如何對待邊的這些人，怎麽敢，又是以什麽樣的立場來問他？

跟宋牧川又是什麽關係，值得大著膽子來問他這麽一句？

他偏著頭，角依然噙著笑：“他非要跟我作對，我有什麽辦法？我不會殺他，但我會讓他在岐人手裏盡折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的脊梁骨，我一寸一寸打斷，他在意的所有事，我都會一樣一樣毀掉……”

南呆呆地站著。

他好壞。

一點都不想聽他講話。南扭頭就走，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麽大的膽子。

謝卻山的聲音戛然而止，生生將後半句話吞了回去——這是給他甩了臉子？

是瘋了還是他瘋了？

他張了張口，想喝斥一聲，把吼回來。但那不就顯得他很在意，落了下風嗎？

他腦中一時有些空白，就這麽盯著的背影看，忽然發現這個從前走路東張西、鬼鬼祟祟的不知何時直了脊背，走得這樣端正。

蹲下了，不知道在搗鼓什麽，然後氣鼓鼓地回頭，狠狠地朝他扔了個雪球。

他太驚訝了，以至於忘了躲開。

扔的雪球又準又狠，砸了他滿臉狼狽。

寂靜了幾秒，謝卻山咬牙切齒地抹了一把麵，碎了的雪在他臉上糊開，活像個小老頭。

雪白的眉下卻有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將晨也溺在其中。

他周騰起不加掩飾的殺氣。

南理直氣壯地跟他對視著，氣勢卻被他一浪一浪地碾，到覺得下發，後知後覺地慌了。

眨眨眼睛，拔就跑。

他直接跳窗來追。

謝卻山像拎小一樣就著領把南拎了回來，隨手抓起一把雪就往後頸裏塞。

“你這個吃裏外的東西！是誰讓你活下來的？為了個外人來打我？”

他素來講究得很，很罵這種大白話，看來是真的氣急敗壞了。

南被鑽進後背的雪冰得尖起來，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大的力氣掙，本能地一把推開他，彎腰抓了一把雪在手心裏一攥，便朝他扔了過去。

“謝卻山，你才是個吃裏外的狗東西！你的親人好友們哪點對不起你！誰沒點傷心往事！就你矯！就你要報複所有人！”

要論放開了對罵，南這個街頭長大的小潑皮，可沒輸過誰。

“謔，合著你也想被我報複是吧？”他怒極反笑，仗著量高，直接抓了樹枝上的一抔雪，在手心一個實在的雪球，“賤命就是賤命，好吃好喝供著你，也堵不上你的。”

他揮臂一擲，南立刻躲開，接著眼前一白，被雪球兜頭砸中，才意識到他剛才是個假作。

發髻也被砸鬆了，渾都沾上了雪，也沒什麽好躲的了。

南咬牙切齒：“來啊，有本事你就弄死我！不然你就給老娘等著！”

謝卻山彎腰撿雪，南趁勢衝過去扔雪球，兩人在雪地裏打一團。

什麽招式，什麽武功，一點都顧不上了，都是左右手開弓，連矮牆上的雪都要薅了去。

搏，是人類最原始的作。過層層冠，宣泄出心最深的緒。

憤怒和委屈。

是憤怒的，怒他一惡人皮，而他是委屈的，這份委屈深到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每每發作出來都偽裝了惡毒。

他的作忽然停了下來，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竟把按在雪地裏，胡往臉上埋雪。他半個子傾在上，的手還在地上掃，將能抓到的雪全攏在手心。

的碎發垂在臉上，襟鬆鬆垮垮，下風隨著的息起伏，腰帶上鵝黃的結也散了一半，像是一隻停歇著的蝴蝶。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有著這樣窈窕的腰肢。

哈出的白蒙蒙熱氣，若有若無地噴在的臉上，他的眼睛就這麽朦朦朧朧地著。

著雪球剛要朝他腦袋狠狠砸去，作卻也頓住了。

姿勢曖昧得很。

手裏的力氣鬆了，雪球滾到地上。剛才還張牙舞爪的人，這會竟有些無措。

所有的知覺都回來了。後背是冰涼的雪地，上卻是滾燙的人。

有點冷。

鬼使神差地，停留在半空的手，竟到了他的脖子後。那是最暖和的地方。

剛過雪冰涼的手指，激得他後背一，一怪異的滋味流過全，立刻列陣，梆梆地伏在的指下。

此刻他溫順得不可思議。

他在出神地看的眼，但是看不清，他輕輕一吹，的風拂過眼，晶瑩的雪花從睫上飄走了。

這雙清澈的眼一覽無餘。

有什麽流淌著的緒，似乎在他們之間呼之出。

像是冰川之下，一個誰也沒見過的黑怪遙遙地了過來，在那怪即將破冰的那一刻，他忽然側一倒，就地躺在邊的雪地上，然後安靜地看天。

一切戛然而止。

卻是酣暢淋漓，芥全消。

南等著自己莫名激烈的心跳平息下去，輕輕地側過，看他的側臉。

“我知道，龐遇是自己撞到劍上死的。你勸過他，你是想保下他的，然後找個機會把他放了。還有宋牧川，你也不想傷害他，對不對？”

他還是睜著眼看天，沒回答。

“我不會告訴謝小六的。”很認真地說。

他笑了一下，這個笑很幹淨，他側過臉看，眼裏卻好悲傷。

“你知道了我的很多。”

“那怎麽辦，你要殺了我嗎？”

今天的膽子出奇得大。

他手去拂臉上的雪，到底是個習武的男子，手心一下子便熱了起來，過的地方，像是野火燒過枯草。

他說：“別背叛我。”

一個背叛者，卻反複對說了好幾次，別背叛我。

南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泄了下去，最後浮到麵上，了一個僵的弧度。意識到謝卻山是認真的。

可什麽是背叛呢？撒過很多謊，幫著別人欺騙他，這算背叛嗎？試圖理解他，但在心深並不會站在他的那邊……這也算背叛嗎？

在任何時候，都會優先選擇自己的生命，若是在某個不得已的時刻，必須要出賣他，這是背叛嗎？

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發現自己毫無底氣。

“我的慈悲隻有一次。”

晨鍾撞響了，鍾聲在瀝都府上方綿延。

像是一種昭示，那個晦的逃生遊戲又開始了，他隻是有條件地赦免了。

過雷池，被他抓住，依然是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