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焦金流火炎熱非常,姜鶯有孕的消息是在這時候傳到臨安的。
千里之外的朱雀庵,夜后姑子們虔誠的誦經聲早已停了。姜苒在佛像前拜了又拜,虔誠地祈禱心之人平安。
這麼多年過去,依舊記得那個周藩的男子。第一次見周藩時只有十六歲,還是個飛揚跋扈的,沿街騎馬而過恣意又張揚。
那天一紅到東市挑奴仆,周藩就站在那幫衫襤褸的奴仆中,姣好的面容顯得格格不,姜苒不多看了幾眼。
后來才聽伢婆說這人原是家公子,家中惹上禍事落了奴籍,在邊疆苦役期滿才被賣到臨安東市。
這個人脾氣壞呀,想著這麼好看的人買回府中要日日欺負,那便是他們的開始。
但周藩此人十分無趣,甚至可以說木訥,被姜大小姐欺負了也默不作聲。每日除了干活就是睡覺,還有攢銀子。一來二去姜苒就沒了欺負人的樂子,反倒看著這張賞心悅目的臉漸生愫……
每每回憶起往事,姜苒心中苦甜織。相中周藩并沒有逾距,反倒是撥。后來姜懷遠被磨得沒辦法,便答應放周藩出府,日后干出一番事業再上門提親。
周藩走時并沒有說要去哪里,只承諾日后定會來娶。一個人杳無音訊那麼多年,驟然聽姜懷遠說起那對耳墜的下落,無論如何,姜苒決定去汴京一趟。
平昌街姜府,此時也是燈火通明。人逢喜事神爽,不過眼下姜懷遠面對一堆賬冊很是頭疼。
他著眉心,詢問:“以十家商鋪,萬輛白銀作為咱們外孫的見面禮,你說是不是太了?”
這會孟瀾手里還握著針線,正在做一頂男都可用的虎頭帽,聞言嗔丈夫一句:“你這人就是俗氣,不是送錢就是送商鋪,等到了汴京人家說你臭顯擺。”
“顯擺怎麼了?”姜懷遠吹胡子瞪眼的:“我頭一次做外祖父高興,還不準顯擺了?”
才聽聞兒有孕,他就上寺廟求過連名字都想好了。名字以“寶”字為輩,若是男孩就寶勝,孩就寶珠。不僅如此,金鐲子,金項圈,金鎖按照男樣式各打造好一套。
再過幾日便要啟程去汴京,姜小姑也即將還俗歸來,姜懷遠近來心大好,覺得喝口水都是甜的。他坐在藤椅上一搖一搖,想到什麼又不高興,遂道:
“汴京人生地不,也不知鶯鶯在那里過的如何,沅王待好不好?”
這門親事,說起來還是姜府高攀,這是姜懷遠一直以來最擔心的,沅王位高權重,若鶯鶯了委屈他都沒路子幫兒討回公道。
想想都憋屈!
說起這個,孟瀾也憂心忡忡。兒一走幾個月,夫妻間的那新鮮勁過去后,也不知沅王對鶯鶯還是不是一如往昔。更何況如今鶯鶯有孕不能同房,按照規矩就該納妾了。
沅王是正一品的階,按照大梁律法能納五房小妾。其實在姜鶯的婚事上,孟瀾與姜懷遠的態度一直是一致的,不求對方富貴門庭高,只求待鶯鶯好。
收起針線,說:“睡吧,再憂心又如何。這條路是鶯鶯自己選的,就算日后沅王給氣,你還能再把人打一頓嗎?”
說起打人一事,姜懷遠頓住。曾經他是真心把沅王當兄弟相的,知道此人勾了他兒霎時怒火攻心沒控制住,其實后來想想姜懷遠也有那麼一點點后悔,也不知對方會不會記仇……
天知道,他用了多長時間才說服自己接賢弟變婿這個事實。
姜懷遠著胡須想了片刻,道:“不行,明日召任渠來與我商量商量,我要在汴京置辦商鋪做生意,全歸在鶯鶯名下。即便日后沒了沅王的,也不能缺錢花。”
當然,這頭臨安岳父岳母的擔憂兩人毫不知。一晃一個月過去,每日喝安胎滋養的藥,姜鶯的孕吐減輕了許多。
王府新增加了幾個廚子,各式各樣的菜每日都不重復。不過姜鶯嗜酸,酸梅,酸酪,酸燉……有孕后小姑娘脾氣漸長,不僅自己吃酸,還要王舒珩陪一起吃。好在王舒珩并不在意,姜鶯吃剩下的酸梅,全進了他的肚子。
王府正逢喜事,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就連王舒珩日常到天策府上值脾氣都溫和了些許,鮮擺臉。
不過天策府眾人發現,近來沅王下值的時間明顯早了。以前勤勉于政務的沅王殿下,不到戌時從不離開三省堂,近來卻是一到點就起拿外衫走人。
這日臨近下值,不知是誰提議說:“城東新開了一家酒樓,咱們去試試?”
馬上有人搖頭,“算了吧,那家菜太酸,尤其那道酸棗涼糕,酸到掉牙,不去不去。”
王舒珩無意中聽到這句,下值后便繞道去了一趟城東。姜鶯嗜酸,怕同樣的東西吃多了膩,王舒珩就變著法給人收集酸味小食。
回府時正是暮四合,姜鶯依照徐太醫的吩咐,正繞著花園散步。經過大半年修葺,王府花園已是佳木蘢蔥,山石叢竹相輝映,盛夏更有薔薇點綴,異香撲鼻。
看見王舒珩時,姜鶯已經走完了兩圈。暮下,男人一紫朝服,頭戴嵌玉金冠,薄漾著令人頭暈目眩的笑朝走來:“走了多久?”
“兩圈。”姜鶯說。
王舒珩讓侍退下,轉而讓姜鶯胳膊搭在自己小臂上,說:“剩下一圈我陪你走。”
按照徐太醫的吩咐,每日至三圈。兩人一路走過薔薇花架,王舒珩忽然道:“近來我看你胖了些,想必新來的廚子手藝不錯。”
這句話他并無別的意思,就想借機問問姜鶯胃口如何,誰知小姑娘腳步頓住,蹙眉幽怨地瞪他:“我胖了?”
王舒珩實話實說:“比以前要胖一點點。”
姜鶯以前太瘦,一把上去都抓不到,現在胖一些反倒瞧著氣好。王舒珩反應過來什麼,趕補救說:“胖一點好,你現在比以前好看。”
“哼——”
因為這句話,接下來姜鶯都沒怎麼理他。等兩人回到臥房,王舒珩抱著姜鶯哄了一番,才見小姑娘別別扭扭道:“那這次就原諒你了,不準再說我胖。”
那道酸棗涼糕姜鶯果然喜歡,有孕后胃口大變,再酸的東西吃進里也覺得正好。不過姜鶯已經用過晚膳,吃了兩塊剩余的又全進了王舒珩肚子。
沐浴過后兩人躺在榻上,臨睡前姜鶯像往常一樣輕輕在王舒珩角吻了一下。帳中濃香攝人,懷中的子弱無骨,猶為可憐。
其實姜鶯有孕后,王舒珩也想過去書房睡,不過姜鶯習慣了每晚抱著他,王舒珩只得委屈自己。
兩人已經多日不曾親近,姜鶯窩在王舒珩懷中能到對方越來越高的溫。小手無意識地在男人前畫圈,說:“夫君不是每日都在喝清心降火的藥嗎,怎麼還會如此難?”
王舒珩失笑,有在邊,什麼藥都沒用。
他捉住姜鶯的手,威脅著:“老實點兒。”
姜鶯聽他語氣不太好,便建議說:“明日初十,我陪夫君一塊去大覺寺吧,凈空法師為你治療,順道也從寺廟拿一些清心凈氣的經書,或許抄抄經書就好了。”
黑暗中,王舒珩似是回了一句好。
下個月便是高祖冥誕,大梁崇尚孝悌之儀,每年八月都要在大覺寺舉行祭典。王舒珩攜姜鶯到達大覺寺時,一道消息不脛而走。
每年皇家祭祀都是帝后出席,今年不知怎的,竟傳出流言說皇帝要帶楊貴妃出席。只因皇后執掌印多年,一來不能為皇家開枝散葉,二來丟失皇家寶銜珠形華勝,惹怒高祖托夢于欽天鑒法師,說此德不配位。
寺中小沙彌私底下都在說這事,見王舒珩出現驀地噤聲,做賊心虛般不敢再抬眼了。
“夫君,圣上真會帶貴妃出席祭典嗎?”
自從經歷過宮宴后,王舒珩偶爾會與姜鶯說說朝堂之事。他搖頭,道:“不會!能陪圣上出席祭典的人只有皇后,楊家強弩之末想出來的招罷了。”
皇后年輕時虧損不能有孕,這在朝中不是,雖無所出但這些年皇帝一直很敬重。至于皇家寶銜珠形華勝,猶如印一樣它是皇后的象征,不過早在先帝薨逝前一年就被盜走,更加怪不到皇后頭上。
姜鶯聽聞此事,不驚奇:“皇城守備森嚴也能遭賊?那對方也太厲害了。”
“厲害嗎?”王舒珩挑眉,逗:“這個賊你也認識。”
且說著,凈空法師小院已經到了,沒給姜鶯尋究底的機會王舒珩先進了屋。凈空法師療毒時屋中不能留人,姜鶯便由侍福泉跟著到逛逛。
想著夫君口中的賊是誰,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偏僻的院落。作為皇家寺院,大覺寺供奉的都是皇家脈,這院落雖偏但裝飾華麗藏于山腰,香火綿長著莊重。
不過就是人,院中只有幾位老嬤嬤長年在此打掃,據說每月還有小沙彌偶爾過來誦經。
姜鶯好奇,“這是什麼地方?”
旁人不懂,福泉卻是知道的,他小聲道:“王妃,這是璟鈺太子和太子妃的靈堂。璟鈺太子乃當今圣上兄長,當年璟鈺太子和老王爺被污蔑投敵后,太子妃也自刎于東宮。后來圣上繼位替其洗冤屈,便重新厚葬璟鈺太子和太子妃冠,設靈堂供奉于此。”
都是陳年舊事,姜鶯不太了解,請教福泉:“璟鈺太子和圣上的關系很好嗎?”
“那是自然。當年璟鈺太子,圣上還有咱們殿下,從小玩到大說是親兄弟都不為過。”
這麼一想,圣上登基便不顧先帝威儀為璟鈺太子和沅王府翻案便說得通了。由此可見,當今圣上確實是重重義之人。
“王妃要進去上香嗎?”
既然是夫君舊相識,姜鶯想著進去拜一拜也好。福泉說明來意后,馬上就有人引著姜鶯院上香。
院中陳設簡潔,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姜鶯跪在團上雙手合十,靜靜拜了三拜,由小鳩攙扶著起。
院中一位老嬤嬤瞧如此虔誠,不慨:“難得王妃有心了,老奴替太子太子妃謝過。”
姜鶯微微點頭,不經意問:“平時來這兒的人多嗎?”
“每年沅王殿下會陪圣上來一兩次,除此以外還有一位陌生的男子也常來。”
姜鶯覺得沒什麼,就是隨便問問,不想福泉一聽眉頭輕蹙,追問:“陌生的男子?何人?什麼模樣?”
那老嬤嬤被福泉嚴肅的口氣嚇了一跳,忙說:“老奴也不知,長相有三分匪氣,子卻很和善。來了上柱香就走,并不做什麼。”
福泉見問不出什麼只得作罷,拜完璟鈺太子后姜鶯回到大覺寺正殿。此時殿中香火鼎盛,佛祖金閃著耀眼的,提進正殿在團上跪下。
要求什麼姜鶯也不知道,或許只想求心的片刻安寧,又或許想請佛祖保佑夫君康健,腹中的孩子順利降生……
殿中檀香裊裊,本就有清心凈氣之效。到了傍晚,寺中響起鐘鳴,回聲陣陣悠長又飄渺。
姜鶯這一跪便跪的有些久了,睜眼時,意外發現不知何時王舒珩也跪在一旁的團上。
“夫君——”姜鶯輕聲喚他。
王舒珩慢慢睜眼,目與對上忽地一笑,說:“我們的孩子若是男孩就知晏,孩就煦寧,如何?”
知晏,煦寧……
姜鶯喃喃這兩個名字,片刻后說:“我覺得很好,夫君是什麼時候想到的?”
“就在剛才。”王舒珩說。
他正殿時,見虔誠地跪拜于佛祖之前,長睫如蝴蝶振翅,心無旁騖不知在許什麼愿。
彼時王舒珩福至心靈,知晏和煦寧兩個名字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知晏,愿他知書達理,言笑晏晏。
煦寧,愿春風和煦,歲歲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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